第96章 霸王条约
丹桂馨浓玉盘清。
朝暮更始,中秋又至。
江晚璃为让林烟湄心安,最终依从了小鬼的提议,随人沿江一路东行。
再度启程后,马蹄一日不曾停歇。八月十五当晚,她们总算抵达海滨,如愿见到了海上升明月的奇景。
无垠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似斑斓跃动的广阔星河。岸边桂树摇曳,游人欢歌,高挂的彩灯散出七色光晕,间或还有飞溅的绚烂铁花和人们称奇的惊呼声,将节庆的喜气渲染得淋漓尽致。
置身其中的人,无一能拒绝此番烟火喧嚣的繁华盛景。
饶是太女殿下也不能免俗。
江晚璃凝眸赏海月时,满目痴迷无处可藏,久久不肯移开视线。
她从未见过海。
宫中的中秋夜宴虽盛大热闹,却从无今夜的惬意闲适;宗亲百官千篇一律的祝酒辞,更无百姓应景的赞叹欢呼有人情味。
这一刻,她忽觉林烟湄的提议再好不过了。
若是错过,必成遗憾。
“湄儿,今生与你相遇,是我之幸。”
沉溺思绪的江晚璃歪头枕上林烟湄的肩,话音很轻地呢喃。
她没指望林烟湄听见,只是单纯想抒发下心头真切的感慨。左右此处人多吵嚷,海风又大,把她矫情的话吹走才好呢。
怎料,话音方落,林烟湄侧目乜着她,瘪着小嘴“噫—”了声。
务实的小鬼可吃不消这等务虚的漂亮话。
江晚璃的脑门正好蹭过林烟湄的耳根,她已然发觉,那相碰之处,在缓缓升温。
小鬼这是…害羞?
至于么?
江晚璃匪夷蹙眉:“听到了?噫是何意?我又不曾诓你。”
“嘁…”
林烟湄似是不屑,把头扭去另一边,逡巡起城中热闹:“我饿,你来点实在的?甜言蜜语就跟天上的烟花似的,好是好,但只能维持一会儿,不如让我啃个月团垫垫肚子。”
话音落,江晚璃暗戳戳撇了嘴。
小鬼不解风情!
也罢,她日后慢慢引导,总有改观开窍之时——
思及此,她流转的眸光微怔,连呼吸都滞后半拍。
与林烟湄共度的日子,没有皇家的尔虞我诈,好似轻松太甚。以至于她心无挂碍,竟忘了刘素昔年的评断:
太女天生孱弱,恐难过两纪之关。
一纪十二载,她已二十有一。光阴匆匆,她的余生可还能容得下那许多“日后”么?
江晚璃心里没底,黯然失神的眸子下意识移向了不远处与楚岚并肩而坐的乐华身上。
这位随行医者的医术有限,终归不及刘素的本事。打从乐华南下与她汇合后,每天都来劝她别再赶路,赶紧寻个住所安顿下来,说是奔波在外日久,已让她的脉象变差好些。
加之,前几日安芷回信,道是刺客一案有了新眉目:
安清观那位被女童强行认亲的眼瞎老媪,的确是女童亲眷。老媪的聋哑眼盲皆是遭人毒害所致,此事虽过去数载,她仍心有忌惮,为护失而复得的孙女周全,说什么也不敢供出下毒者。
但老媪记得,自己是遭人毒手后被送到安清观的,之前一直与家人住在一处名为郫的小县城。七年前,她三岁的孙女被拐之时,城里好多家丢了年轻女眷,曾闹得人心惶惶。后来是身兼蜀州都督一职的宸王闻听此事,上书朝廷调来强干的知县,抓捕好些人,才平定了民心。
只不过,那些丢失的女眷,无一获救、也无有音讯。
传信的安芷认为,老媪的故乡八成是这伙贼寇起家的地方,七年前或是贼人聚集的关键时段。外人不知,那一年,太后江祎也曾突然病重,数月未曾亲临朝议。
安芷素来谨慎而敏感,怀疑此事兴发的时机不似巧合,可能埋藏着更深的、意指国祚的阴谋,便密奏一封呈送太后,请旨往蜀州查案去了。
有安芷追查刺客案,江晚璃倒是放心。
不过嘛,她之所以一刻不停地奔波,也是为防着老狐貍反手卖了她。若安芷将她的行踪暗中报给太后,朝廷寻她的追兵呼啦啦找来,她可就没法陪林烟湄闲云野鹤了。
“嘿!神游哪里呢?不请你的幸运神明吃个月团吗?再晚就要卖光啦!”
肚子饿到咕咕叫的林烟湄看不穿江晚璃在想什么,盯了人好久都没反应,无奈只好跳起来跑到人眼前晃。
江晚璃被小鬼虚晃的手指闹得眼晕,便手撑沙地缓缓站了起来,嗔笑道:“幼稚小鬼,自比神明是否骄傲过了头?想吃哪家的月团,方才可物色好了?”
“嘁,分明是你亲口说,遇见我是你三生有幸的。”
林烟湄俏皮地甩她个鬼脸,一溜烟冲向人流:“自然是哪家排队多,吃哪家咯!”
体力不济的江晚璃视线紧追前头跳脱的背影,在后慢悠悠地挪着碎步,忍不住自言自语:
“呵,好生贪婪,谁许你三生了?我只说过今生的…”
*
中秋夜后,一行人落脚余杭,没再折腾。
一来,是江晚璃的身体吃不消;
二来,此决断有一迫切因由:之前积攒的银钱所剩无几,无法支撑路费消耗,需尽快安顿,寻求攒钱之法。
其三嘛,要怪林烟湄自己坑自己,予下太多承诺,无法再悠哉享受纵情山水的游子生活。
这话,还得说回中秋夜。
当晚,林烟湄跟着人潮,选了城中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酒楼内的桂花米酒是招牌,不尝尝实在可惜。甜润的酒水流向喉头,她难以自控地贪杯醉了酒,稀里糊涂话痨整夜。
江晚璃见状,暗道老天赐了她千载难逢的良机,免不得冒些坏水,从小鬼口中骗走好些诺言。
海誓山盟足有一箩筐。醉迷糊的林烟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每份承诺都掷地有声。江晚璃存心唤来一众随侍做见证,还哄诱醉猫在一纸“契约”上画押摁了手印,无从反悔。
其上所书应承,大到人生规划、小到鸡零狗碎的生活习惯,样样皆有。
诸如,林烟湄需静心备考,明年秋闱全力以赴争功名,落榜必再战十载;每月糖葫芦勿超三串,贪吃一串洗碗三月;不准指摘江晚璃花钱大手大脚,唠叨一次罚钱十文;逢节庆需做诗诉衷情,诗文不成或败兴罚分居两室等等…
次日,林烟湄清醒后回看,五官委屈巴巴拧做一团,差点嚎啕大哭。
管她吃喝玩乐还算轻的,里面有些条款煞是过分:
什么赞陌生女子貌美罚银五两、路遇美娇娘驻足凝视则禁足半月…
简直满纸荒唐!
眼长她身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别人两眼也成罪过了?再说,那功名是她想要就能考取的东西吗?多少人从少年熬到白发满头,依旧无缘仕途的!
林烟湄愁得抱头苦叹,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她长吁短叹良久,江晚璃只顾在妆台前涂脂粉,那是半个字都不哄的。
深觉被人算计的小鬼杏眼骨碌碌转了八圈,忽而赤脚扑至镜前,头抵着江晚璃的臂弯,开始吸鼻子、挤眼睛,掐着嗓子拿腔拿调:
“阿姊,昨夜我贪杯真是不该,辛苦你劳心劳神陪我玩闹了。湄儿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这若是累着你了,可如何是好?…呜呜…要不…”
“打住。”
啜泣声脱口的刹那,江晚璃麻溜捞出林烟湄的脑袋,制止了这场从一开始她就心知肚明的闹剧:
“别演。先装乖,再乞怜,最后惨兮兮盼我毁约?是这路数么?太老套了,无趣。”
林烟湄瞳孔微散,怔愣着没接话。
江晚璃顺势拿帕子沾走了小鬼眼尾硬挤出的半点小泪花,志得意满地哂笑着补充:
“而且,昨夜我的确劳心劳神拟定了诸多条约,但绝非玩闹。你揣进袖子的一纸契约,一式三份,侍从们皆亲眼见证,便是你冒坏撕碎,也无效呢。”
“…啊?”
林烟湄错愕地小嘴半张。
被江晚璃的后手惊到词穷。
江晚璃难得拿捏住小鬼,免不得沾沾自喜:“湄儿昨夜信誓旦旦给了我承诺,还望日后仔细践行,权当为我那些不知如何与爱人相处的侍从们,树立个好榜样。”
“你…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蛮不讲理!见缝插针!”
回过味儿来的林烟湄气得叉腰又转圈:
“趁我傻,你可劲儿宰是吧?有本事你去考功名给我看?还有啊,吃个糖葫芦你也管,我那口癖才几个钱?条条款款满张纸,居然没一条要求你自己的,过分,太过分啦—!”
眼瞅着小鬼炸毛跳脚,江晚璃险些憋不住笑:
“我是官眷出身,不需功名也能立足。况且昨夜是你哭哭啼啼的,怕自己与我门户不登对。我随口提一嘴考功名的建议,你应承很快的。若不信,我叫个人进来,你问问?”
“哼!你的人自然向着你。”
林烟湄背对着她,翻了个圆润白眼,暗骂自己蠢透了,怎么连心里压箱底的顾虑都说出口了呢!
“至于糖葫芦,便是每日一筐也供得起你。只不过,你想想,闹过多少回牙痛了?甜食多吃无益,若日后你顶着满嘴黑牙,我是不与你吻的,你自行掂量。”江晚璃慢条斯理地解释。
林烟湄:“…”
这个不能杠。
江晚璃的唇触感很好,论嘴馋,糖葫芦可比不上秀色可餐的江晚璃,她舍不得。
“纸上要求,确是为你设计的。可我从不曾忘记约束自己。”
江晚璃挽起长发,理顺鬓角后,悠然起身踱至林烟湄身后,与人咬耳朵:
“我生于世家大族,身份如此,不便再争;也无难戒的口癖,所以前几条无从对应。后面那些倾慕美色之举,湄儿想想,我从未犯戒一次罢?倒是你,但凡上街,常被娇娥勾直了眼。”
林烟湄跺跺脚,捂紧了耳朵:“不听不听!”
江晚璃拿长指甲撬她的爪爪,逮到缝隙又道:“再者,你日后昼夜苦读,管家重担是否都在我身上?我要赚钱操持家业,并不比你轻松,是也不是?归北赶考,衣食住行,开销可不少。”
话音落,房中安静良久。
半晌,没闹情绪的小鬼闷闷“…哼”一声,明显泄了气。
“湄儿如此,可是答应我了?”
江晚璃眼尾荡起满足的笑纹。
“你为什么执着地盼我去考秋闱?”
林烟湄回视着她,满面费解:“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没有当官的执念。”
“那你又为何从先前喜爱求知,突然变成眼下抗拒温书的模样了?你敢说,没有半分怯懦自卑的心绪在作祟?渤海府的阻挠,会否也让你对朝廷的公允失望了?”
江晚璃没有正面回应,反而追问了小鬼一通问题。见人沉默不言,这才道出心意:
“与其怕这畏那,原地徘徊,不如勇敢去闯。布衣也好,官僚也罢,皆需靠本事立身。你可以疑朝堂公正,但不该疑自己的能力,更不必因飘渺叵测的揣度,断送曾经的志向与心气儿。”
“我哪有什么志向?长于萧岭,吃饱穿暖就是求之不得的美梦。”
林烟湄颇有些自暴自弃。
“当真没有么?”
江晚璃莞尔低笑着,扯把椅子坐稳,搜罗起脑中回忆,与人如数家珍般一一陈说:
“是谁,在小吏搜刮婆婆粮食时攥紧了拳?是谁,为牙行逼死的老人垂泪扼腕?又是谁,不顾危险孤身做饵,想揭露柒婆婆的恶行?义愤填膺跟我指摘州府无能的人,不是你么?若你不在意这些,就不会想为之尽份心力。”
自幼便深谙驭人权术的江晚璃,早已洞穿了林烟湄的心思。
成长于压迫苦难与底层困境的人,只要脾性正直,路没走歪,十个里有八个都揣着一腔热血,想要触及权柄为弱者请命、为风清气正出份力的。
林烟湄绝非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