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鸳鸯已成双
亥时更声起,沿河灯火璀璨,夜游的人群愈发拥挤。
轮椅宽大,在逼仄的人潮中格外难行,急于赶回家的江晚璃无奈之下,绕去了主街旁的窄巷。
“妞儿,来开个脸?”
方入巷口,老柳树下突然传出声沙哑的吆喝,吓得情绪紧张的江晚璃脚下一歪,差点踉跄栽倒。
甫定住身形,她借月色侧目乜去,就见垂舞的柳枝间闪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媪,手捧油灯往林烟湄这边照来。
嘴上还振振有词:“模样蛮好,就是杂毛太多。岁数合适,该修脸咯。”
说着,她颤巍巍的脚不知道从哪勾出一小板凳:“来,坐这,一文钱一位,便宜着呢。”
“不,不必。”
江晚璃伺机望了眼漆黑不见尽头的巷子,心生不安,遂反向用力,试图调转轮椅,折返人潮中慢慢走。
适才,林烟湄仔细逡巡人海,的确没见除她们以外的年轻姑娘,直觉不妙的小鬼忙劝江晚璃回家。可细细想来,街上虽无小女娘,但人总归不少,跟着大部队行进,安全程度远远好过深夜窄巷。
“咯噔。”
青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轮子被硌住,江晚璃吃劲没推动。
“走哪去啊?开脸不贵。”
便是此时,那老媪上前,伸出脚抵住木轮,继续眯缝着眼招呼:“天色还早,就开个脸罢。”
话音落,林烟湄无意识地,双手环住胳膊搓了搓。
老媪笑眯眯的神情和幽沉的语调结合一处,莫名让人瘆得慌:“阿婆,我们就不做了,怕疼。您动动脚,仔细轧到。”
她硬着头皮朝人扯一抹还算友善的笑,屁股悄然侧移偏离重心,手垂于扶手,想帮江晚璃加些力道,躲开这奇怪的生意人。
“不开脸不漂亮,小心嫁不出去。”
老太太并不肯罢休,居然双手扒住轮椅,俯下身差点贴上了林烟湄的脸。
惊得林烟湄身子后仰,把脑袋歪去了一旁。
“犯不着你操心,莫再纠缠,让路。”
江晚璃凝眸瞪向轮下碍事的一双脚,冷声道。
趁着林烟湄与人周旋之际,她已闷头发力数次,却没推动轮椅。如今,她手心已满是汗渍,滑滑的更难用力,可身后远远跟着的随侍,不知道被人流冲到了哪里,到现在都没跟上来。
老媪见她语气冷硬,忽而讽笑出声,阴恻恻来了句:
“夷陵城里,这么不听劝的妞可不多了…”
不知怎得,林烟湄听罢这道口风,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脑筋飞转,忙摸上耳垂,取下一对银耳环递出去:“这个给你,肯定不止值两文钱,让个路吧。”
“真是个大方的乖孩子。”
老媪提起油灯照了照白亮的细耳环,笑出满面刀刻般的皱纹,杵于椅前纹丝不动:
“可惜,我只开脸,不收银子。”
林烟湄差点起急:“可是我们真的不…”
“当啷!”
话未说完,她只觉眼前寒芒乍现,一杆银枪突兀横搭于她身前,强行隔开了试图靠她更近些的老媪。
林烟湄受了惊,目瞪口呆地盯着不知何处飞来的长枪,眼底久久无神。
“六婆!胆子不小,还敢出来!哪跑?追!”
耳畔响起清透的讨伐喊声,身前纠缠的老媪似打了鸡血般,一脚蹬上枪杆,居然跃至树梢逃了。林烟湄走马灯似的眼底,紧接着飘过一袭红衣残影。
旋即,有个提长刀穿官靴的小姑娘,大步走来江晚璃身边,温声关切:
“你们没事吧?参军去追贼人了,我护送你们回家。”
“这是…怎么回事?那老阿婆?”
同样一脸迷惘的江晚璃讷讷问。
“外地人吧?”
小姑娘见怪不怪地笑笑,近前帮江晚璃拽出卡住的轮椅,慢悠悠往前推着走:
“你们也不瞅瞅,大街上哪有年轻妞嘛?心太大咯!刚才那个,人称六婆,她可不是啥老妇,而是骗人的混蛋。参军查访多年,才摸到线索,她就是专拐女娃的恶人。”
江晚璃疑道:“此地诱拐是有多猖獗,竟无一户人家的小女娘敢出门过节庆?”
“那倒也不是。”
小姑娘啧啧两声,手抵住唇边,神秘兮兮招呼江晚璃凑个耳朵过去:“悄悄说给你,参军不让小的乱传。”
江晚璃垂眸扫了眼小鬼。
小鬼正转着好奇的大眼瞧她们,丝毫没有吃味的神色。
于是,江晚璃心安理得地凑去耳朵,静候八卦。
“咱这地方,七月闹鬼滴!还是个偏爱磨镜的女鬼。”
小姑娘语速飞快地讲:“传说,是个只抓漂亮女娃的红衣鬼,但凡谁碰上了,保准失踪,无处可寻。这事从平乐元年开始闹,每逢七月必出事,快三年了,大伙都知道,谁还敢冒险?”
江晚璃蹙眉:“只有七月?”
小姑娘老神在在道:“七月是鬼月嘛,阴气重,也正常哈。那么多报官找娃的家眷,哭得可怜,至今也没谁被寻回来。所以啊,外乡人千万别乱跑,人贩子也好,鬼也好,都不好惹。”
江晚璃沉默了。
她是不信鬼神的,下意识怀疑此事另有蹊跷。“对咯,你住哪嘛?我得把你们送回家,验过过所,好交差。”小姑娘又道。
神游的江晚璃怔忡须臾,转眸指了指城北的小巷:“那边第三家。”
小姑娘循着那处瞧去,眼神蓦地僵住:“槐花巷?你们敢住那里?胆子真大噢!”
“这,又怎么了?”
江晚璃的心里被闹得毛毛的。
“槐花巷,你听听这名字,属阴。”
姑娘叹声游说:“你别不信,那巷子之前有两家丢女娃了呢!据说,还有人见过一身红嫁衣在巷口飘。后来,那里老乡都搬了家,把房卖给了牙行。”
“噫…”
默默竖耳朵的林烟湄牙关打颤,开口时嗓音颤巍巍的:“阿姊,我有点怕…”
说话间,三人已抵达巷口。窄巷起了雾,老槐的树冠高耸而宽大,遮蔽了月色,晚风穿梭,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静谧幽暗的氛围,确实冷清的过分。
江晚璃蹙起眉,满面为难。
怕能怎样,家在那边呢。现下荷包的银子都花在玉器行了,也不知道贺敏那还有多少余钱,连夜搬家不太现实。
她深呼吸给自己壮壮胆,维持着惯常的理智,问小衙役:“扬言见过女鬼的人,可还在世?”
“那是个老翁,活着呢。红衣鬼只抓女孩。”小姑娘笃定道。
闻言,江晚璃哂笑了声:“这鬼倒是有原则。”
她心说,世人都说鬼可怖,人既撞上了作恶多端的鬼,按理说不该有活命的机会才对罢?一个老翁,眼神只怕不好,又逢夜黑风高,究竟是否真见到了鬼,也未可知。
眼下,她置身巷口,极目远眺,都不太能瞧清巷子尽头的模样。
思及此,她俯身与林烟湄咬耳朵:“湄儿莫怕。你我鸳鸯已成双,她饶是来,单掳走一个,红衣怕要变绿衣;掳走两个,眼瞅着你我缠绵,她还不得气得魂飞魄散?”
“哎呀!阿姊!”
林烟湄顿时哭笑不得。
心中惶恐竟无意间消散好多。
江晚璃没起身,继续趴小鬼耳畔施法:“今夜你我抱着睡,抱的紧紧的,气死她。”
林烟湄差点翻个白眼:“行吧。”
于是,三人一道回了家。衙役姑娘验看过江晚璃的假过所后,急匆匆跑出宅子,连杯热茶都不敢用,还劝江晚璃早日搬出去住。
江晚璃腹诽,这鬼怪作祟的言论还真是深入人心,连官府中人都深信不疑。
可是,这派出来巡街的,不还是小姑娘吗?
想到这,江晚璃猝然起身,唤住疾走的人:
“留步。此处以往丢的女孩,没有衙役官眷么?若不然,你年岁轻轻,怎敢出来的?”
小姑娘恍然大悟般拊掌一拍:“嘿,真让你说着了!那家伙从不对穿官袍的动手。”
说着,她突然兴冲冲捯饬着碎步凑上江晚璃肩头:“偷偷告诉你,我们参军也撞见过一次,据说差点不敌,幸亏倒地时腰牌外露,竟吓跑了鬼。后来她回家高烧两日,就没事了。”
此言过耳,江晚璃觑起眸子,嘴角无声上扬。
她活了二十年,只见过怕官的匪,还没见过怕官的鬼呢!
送走衙役,她匆匆赶回内院,就见小鬼不知几时喊来了贺敏,正揪着人的腰带不放。
见状,她“噗嗤”一声,实在没憋住笑:“至于么?还得叫个伴儿陪着?你前几日睡得很香的。”
“那不一样。”林烟湄委屈巴巴道:“听过了就怕。”
“怕什么?”贺敏一头雾水。
江晚璃讪笑着摆摆手,将人打发走后,随即关门落锁,与林烟湄小声蛐蛐:
“我怀疑,此事八成是人作乱,借了鬼之名。你可还记得,前阵子深山客栈,你也曾被一袭红嫁衣吓晕?”
疑神疑鬼的林烟湄战战兢兢抱了烛台在怀,嘴巴就快贴上灼热的火苗了。她呆呆地望着江晚璃,懵懂点了头:“所以呢?那里是蜀州,这里是夷陵,隔着好远呢。”
“蜀州的鬼是假把戏,夷陵的鬼就是真么?”
江晚璃怕小鬼把自己烧毁容了,忙伸手夺走烛台,放回桌案:“湄儿可是读书人,胆子大些可否?”
“否否否!”
没了烛火壮胆的林烟湄,“嗖”的一下,把头扎进江晚璃心口,双手绞紧江晚璃的腰带,缠得密不透风:“阿姊有话天亮再说。”
“怕成这样?”
江晚璃转瞬拧眉:“那你今夜可还睡得着?”
林烟湄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她睡个鬼鬼!
江晚璃“嗯”了声,再无下文。
“阿姊?你说说话,太安静更可怕。”
林烟湄有点受不了,听见外头风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既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前日裁缝送来的那套红襦裙,湄儿还没试过罢?”
江晚璃揪出小鬼,勾唇诡笑:“在屋中干等无聊,凡事治标不如治本。我们人手多,阿姊带你去巷口蹲守,抓了鬼换你心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