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大傻宝儿
七月七,弯月兜起绵绵雨丝,玉津复归朗澈。
连接跨院的回廊间,悬垂着细软青藤。藤蔓交错处,晚风拂过,依稀展露半颊微醺的粉面,那旖旎含雾的眸子恹恹半垂,俯瞰台阶积存的小水洼里挣扎的蚱蜢。
时辰正好,大家方用过晚饭。洗好碗碟自灶台出来的贺敏一吸鼻子,忽而闻到浓烈的酒香,胃中压抑日久的馋虫顷刻叫嚣着,鼓动她迈开腿,闻着味寻去。
一双探寻的脚止步于回廊转角。
贺敏本就长出细纹的眼尾里,皱起的波纹更深了:“姑娘怎喝起闷酒了?我记得乐华说过,您不能碰酒罢?”
“嘘…”
江晚璃扬手轻点唇珠,又转眸瞥了眼昏黑内室,示意她小声些:“湄儿睡了。”
“睡?”贺敏擡首寻觅月亮的方位,脸上诧异鲜明:“这才几时?刚吃饱就倦?”
江晚璃怅然一叹,指尖捏着旁边空置的酒盏,递给来人:“陪我小酌?”
“哗啦啦…”
斟出的酒水甘冽非常,隐有清雅的梅子香。
贺敏盯着倾斜的馥郁水流,不受控地口舌生津,撩袍落座,捧起小盏与江晚璃浅碰过杯沿,便一饮而尽:“酒是好酒,多谢姑娘。只不过,此物伤您,还是舍了它罢。”
“世人都道借酒浇愁,可我怎觉得,酒从来只能助兴,难解心忧?”
江晚璃半觑的凤眸随意打量着酒盏中荡漾的涟漪,眉心染着细微的惆怅:“贺将军可曾有过爱人?”
闻言,贺敏平静如水的眸子骤凛,双颊抽搐几息,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而苦闷。
她沉默少顷,自顾自抓过酒壶,连斟三盏,才道:“她走了,二十五年前,她将十九岁的韶华,永远留在了北疆战场。她说,有大漠无垠的血色做她的嫁衣,也算不枉此生…”
“…”
始料未及的凄婉故情突兀闯进江晚璃混沌的脑海,惊得她哑然良久:“我实非故意惹您伤怀。”
一杯酒洒落脚下,江晚璃惭愧道:“祭您的故人,也祭我朝的英烈。”
“都是陈年旧事了,还能记得她们的,唯有同袍而已。国朝早年在北境驻下坚实藩屏,戎狄无一敢来犯边。若‘靖安守疆,陈王拓荒,胡骑怯战金换粮’的局面未散,她们又何必…”
或是经年尘封的沉痛记忆突然被唤醒的缘故,贺敏眼眶泛红,话也多了,可酒气终究浅薄,人还算清醒,口中遗憾讲到一半,顷刻止住了话头:
“姑娘恕罪,我失言了。”
“无妨,你我身在市井,随心交谈而已。况且,您所言无错,靖安军旧日功勋刻录于国史,不容更改。后人何罪,亦与前人无涉。”
说话间,江晚璃的手又探向了酒壶。
贺敏眼疾手快,把壶硬抢来自己怀里:“姑娘今夜的心事,是为屋里那位?”
她瞧得分明,江晚璃同她谈及朝事,视线清明得很;可听她倾诉旧情时,眉眼朦胧,愁容是愈演愈烈的。
“我…”
一掌走空的江晚璃尴尬收回手,捏着小盏来回摩挲:“只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哪种?”贺敏听迷糊了。
“挡我身前,盘算着随时为我挡风险的想法。”
江晚璃蹙起眉,眼含迷惘:“我们即便彼此爱慕,却总归相识日短。我扪心自问,好似舍不下性命去护别人。莫说是心上人,饶是母亲,我…我也不确定在危难关头,真能以身为盾。”
话中语气极尽真诚,贺敏听得出,江晚璃说的是掏心掏肺的实话。
倒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什么忠孝仁义的名声,都不顾惜了吗?
沉溺愁绪的江晚璃仍在滔滔不绝,话音里的苦闷与自责感越来越明显:
“贺将军,问您句冒犯的,倘使时光回溯,战场上,您能做到舍命换那位故人长生吗?湄儿不声不响的,甘愿扑倒我担下风险,而我如今这般,可是有病?是我太冷漠么?”
“哗啦啦—”
这一次,酒水入喉,直至壶中半滴不剩,贺敏才肯罢休。
酒干时,却又有两行咸涩的泪入口:
“如果老天见怜,我何止乐意,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当初她替我挡了心口一刀,她是松快地睡去了,可我呢?长夜漫漫,人生久长的煎熬里,还要硬着头皮背负她的心愿活下去,好难…”
“其实,臣觉得您无错也无病。情陷得太深,付出太多的一方委屈,被迫承受的一方也难熬愧疚。平平淡淡就最好。至于您会否舍得拿命救人,没有危急当头的体验,您又怎知本心呢?”
“贺将军喝多了。”
一声“臣”字过耳,江晚璃迷离的心境转瞬清醒,所有困顿一扫而空,只剩满面警觉。
她站起身,急于搀走贺敏,生怕小鬼听见怪异的称呼,再起疑心。
贺敏受宠若惊般连连倒退,避开了江晚璃试图搭落她肘间的双手:
“我常常饮酒,三五坛都不醉。您无需担忧,今夜追思故人,是我失态,告辞。”
“…对了。”
贺敏转身正欲离开时,没走两步又顿住脚:
“刚想起来,今夜七夕。林姑娘孩子心性,您何不带她出去凑个热闹,散散心?趁着有共度良宵的机会,互相多陪伴一会,总好过独自神伤。”
“七夕…”
江晚璃若有所思地回望屋内,蜷了蜷指尖。
是啊,久困屋舍的林烟湄最近做事提不起兴致,该是憋闷太久了。
早听闻民间七夕节有诸多热闹,私心里,太女殿下也想亲自瞧瞧:“好,多谢提议。”
于是,一刻后——
轮椅吱呀呀划上鹅卵石铺陈的小径,迎着月色直奔门外。
林烟湄无精打采的眼底难得涌现些久违的期待:“天都黑了,阿姊带我去哪?”
“带你…”江晚璃勾唇打趣:“去街边摆摊,看看有没有人想领养一只小鬼?”
“我这受着伤还什么也干不好的,倒贴钱都没人要。”林烟湄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自嘲。
她每日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屋里来回转轮椅,一会在桌前发呆,一会在窗边打盹,已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不争气的脚仍不能沾地。
扰得她心烦意乱。
江晚璃哪里听得下小鬼自黑的话,她后悔不已地抿了唇,正经道:
“好了,不逗你了。今夜热闹,我们逛逛夜市。”
“夜市?此处不宵禁?”
林烟湄扬起脸,朝江晚璃眨巴起懵懂大眼。
江晚璃好不纳闷:“糊涂么?今儿七夕,何来宵禁?”
“七夕?!我过糊涂了,没留意。”
林烟湄讪讪吐了吐舌头。
“嗯,近来你是太随性了。正好,难得上街,我们去寻书铺,给你买些书。明年这时,你该应考了,眼下合该温书。”
江晚璃推着她慢慢滑下门口台阶,摇头制止了下属上前帮忙的动作,只眼神示意人遥遥跟着,莫打搅她二人难得闲适的独处时光。
前几日林烟湄无聊狠了,居然抓起毛笔对着草纸一通抹呼,近到桌前的蚊,远到天色晴好时数十里外若隐若现的山峦,她都堆砌在一幅景中。小鬼笔下的物件,画的模样虽像,但全然不讲布局,更无近大远小的讲究,各色景物一团乱麻似的挤于一张纸,看得江晚璃头疼。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会无师自通的运用笔墨浓淡展现意境,起初还动了教人作画的心思。怎奈,小鬼纯粹只想打发时间、缓解焦躁,说什么也不肯静心学…
这才逼着江晚璃另辟蹊径,劝人用功读书的。
“买书?不要!”
孰料,林烟湄闻听此提议,转瞬冷脸,手拍上轮椅:“回家回家,谁爱逛谁逛,我不去。”
腿脚不便已经够心烦了,怎么还能读书呢?
江晚璃的建议,于此时的林烟湄而言,堪称酷刑!
“读书时光走得快,权当解闷,不好么?”
江晚璃分外不解,她在帮小鬼寻消遣啊。
轮椅不停,林烟湄急得不行:“阿姊快停下。我睡觉睡得好好的,一点不闷。”
“一日睡七个时辰,再纵你如此睡下去,会变傻。”
江晚璃不听,余光逡巡着纵横的街巷,对准人最多的巷口,闷头迎了上去。
气得林烟湄哼哧呼哧。
白瞪江晚璃好几眼。
那幽怨的小眼神,直教江晚璃心里犯嘀咕:
林烟湄是不想顶着这副样子上街,怕旁人看?还是单纯抵触读书上进,懒得再考更高的功名?
“不买书,去逛小吃街,如何?”她灵机一动,改了口风。
林烟湄低垂的大眼滴溜溜转两圈,回了声骄矜意味满点的:“哼!”
江晚璃不由失笑。
呵,合着小鬼只是想逃学。
“好好好,给我家大傻宝儿去买糖葫芦。让我瞅瞅,糖葫芦在哪呢?”
她故意学起妇人哄孩子的口吻,慢条斯理地拖起极尽宠溺的长音。
林烟湄顿时羞臊到捂耳朵:“哎呀,臭阿姊闭嘴啊!诶?等等,停下停下!”
忽而,小鬼眼前一亮,指着路边一个杂货摊位,猴急地拍轮椅。
江晚璃茫然问:“想要什么?”
“那个!摊左边竖着的,我要买。”
林烟湄指着一根木棍样的物件,兴奋道。
江晚璃好奇走过去,定睛一瞧…
是个扶手上雕了虎头的拐杖。
她扶额叹了口气:“湄儿,此物你用不上,过些日子脚痊愈后,你还能蹦蹦跳跳的。”
“可这些日子用得上!”
林烟湄眼巴巴地盯着拐棍:“有了它,我就能站起来自己走。”
“小娘子好眼力,这根是老檀木所制,结实耐用,拿上?”
店家见状,赶紧张罗开,拿着拐杖就往林烟湄手里塞:“试试手?”
林烟湄伸手想接。
却被江晚璃一掌挡开:“我们不要。”
“阿姊…我真的需要。”
林烟湄委屈地快哭了:“最近你怎么老管我?我说喝腻了骨汤,你依旧天天灌我,我想要拐杖,你也拦着…我不高兴,能不能让我自己做主?”
“就是,一把拐杖又不贵,就让她带上呗?”
想挣钱的摊贩伺机煽风点火。
江晚璃本一门心思消化小鬼的牢骚,抿唇不语,可当店家挑唆的话头脱口,她倏尔沉下脸,冷冷丢了句:“式样老气的东西,配不上我家湄儿!”
说罢,她推着林烟湄,沉默着走了三条街。
街市喧嚣,人声嘈杂,可林烟湄却觉得周身萦绕着格外别扭的清寂,让她越来越不自在:
“阿姊?生气了?”
“没。”
江晚璃顿住脚,低叹一声:“怪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方才的拐杖确是老年人所用,不适合你。我想寻个玉器行,给你定做一根玉杖,既实用,也算美观。”
“那得多贵啊…”
林烟湄下意识心疼,脑中飞速权衡刹那,妥协道:“不要了吧,没有也行。”
“得要。”
江晚璃偏生犯了倔,擡手一指目光尽头的宝楼:“湄儿喜欢就值得。你瞧,前头就有一家,我们去问问。”
林烟湄没好再多言。
不多时,二人抵达玉器行,白发老板瞧她二人的视线分外奇怪,眉心紧锁,好似懒得接她们的生意。单凭这反应,敏感的林烟湄心里便不大舒坦。
后来,江晚璃与人交涉图纸,拿笔墨勾勒线条时,因追求精细,动作比较缓。那老板急得转圈,还不时言语催促,扰得江晚璃情绪也变差了好些。
若不是实在没找见第二家玉器行,江晚璃保准会走的。
最气人的,要数交稿付定金时,那老板竟直接伸手拽走了江晚璃的荷包:“我家在此开店百年,亏不了你的定钱。十日后取货,赶紧走!”
直接赶客了。
江晚璃愤懑咬紧了牙关,恨不得甩老板一个耳光。但看在拐杖的份上,她闷声忍下这口恶气,推着林烟湄快步离开了。
“店家态度好怪,阿姊别与她一般见识。”
林烟湄好不心疼江晚璃。
“嗯,不值当与她怄气。”江晚璃尽力让语调平和:“去逛小吃街么?”
“好。”
各色小吃满载烟火气息,极易消弭心中压抑的不悦。江晚璃买两根糖葫芦,林烟湄便左右手各举一只,笑呵呵说,要等回家后和江晚璃一起吃。
“她俩胆子真大,竟还笑得出来。”
回程路上,俩白发老妇擦肩而过,嘴里小声嘀咕着。
耳朵尖的林烟湄听见后,忍不住回头睨她们一眼:
“阿姊,这里的人好似不太友善,背地里说人闲话。”
“是有些怪…”
其实,江晚璃也听到了,而且她站得高,听见、看见的怪异话语、神色,比林烟湄只多不少。在外游荡久了,她免不了心中打鼓:
“湄儿可有留意,这街头虽热闹,但来往行人中,年轻女娘好似只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