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解药

第63章解药

八角亭前,罗帐翻飞。

乐华悄声靠近石桌旁品茗的老人,垂眸纠结须臾,沉默着搁下长剑,屈膝在侧。

剑身触地声起,刘素侧目瞟来,语气淡淡:

“你无需如此。老身虽奉圣命前来,却只为治病救人之职分,旁的事与我无干,亦不会插手。”

“可师傅还不是骗取湄娘信任,得了徒儿手书?”

乐华身形虽矮人半截,身姿却不卑不亢,她仰首望着怡然自若的老妇:

“只怕,您已把殿下藏身宅中的事告诉谢知县了罢?这便算插手了。您命我来见,又是为何?”

“予你解药。”

老人撂下茶盏,自袖间取一玉瓶塞给乐华,言简意赅:“殿下病情加重,你很清楚。她避医不治,我只得逼她现身,准我医治。这是医者本分,也是我救你的私心。”

“救我?”

乐华端详着手中药瓶,满面费解:“这是何解药?”

“殿下在外病重,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焉有命活?她随心所欲仍有富贵荣华,可你呢?”

刘素凝视着她,怅然一叹:“至于解药,是给那丫头的,我昨夜往她的安神茶中加了料,有备无患罢了,伤不得根本。”

“师傅怎能如此!”

乐华讶然,起身就走。

林烟湄是江晚璃的心尖尖,此刻江晚璃若发觉林烟湄中了毒,不得急疯了?

刘素眼瞅着她火急火燎地跑远,在后慢条斯理补了句:

“解药只有半数,殿下来此配合问诊,余下的自会奉上。”

话音未落,眼前虚影一个急刹,愣住不动了。

乐华忌惮这份威胁。

她清楚,在没查清刺客来处之前,江晚璃绝不会回京。

一旦江晚璃进入谢宅,等待她的,怕只剩天罗地网,非回京不可了。

况且,解药既可分作两半,想来林烟湄所中之毒药力不猛,也无需急于一时。

“师傅一向清正,如今竟也搅进前朝事了?下毒这等卑劣手段,您不嫌脏?”

乐华心寒不已,回眸质问时,发觉刘素无动于衷,便举着药瓶,忿忿咬牙:

“解药我自己配!任何人为难殿下,皆是与我为敌!”

说罢,她决然离开,再没揣半分侥幸。

好在,谢家等她回去传递消息,倒无人拦阻。

乐华打马在谢家院墙外巡察一遭,除三五明岗外,并未找见暗哨。

她心下生疑,谢砚青做的局,难道不是“请君入瓮”?

不然宅四周怎没埋伏呢?

堂堂陛下的侍读,总不会天真的以为,单凭揭开江晚璃的假身份,就能靠一张巧嘴哄她家殿下乖乖回宫了罢?

苦思半晌,乐华脑中忽而嗡地一声,想通了其中关窍:

不是请君入瓮,八成就是调虎离山!

江晚璃的亲随里,她最得力,将她引走,那…家里老巢怕不是……!

“驾驾!让让!”

马鞭破空,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冲开一条窄长通路。

乐华用力夹紧马腹,耳畔风声咧咧,几息光景便疾驰到木木香铺前,她来不及下马,只朝铺子里大喊:

“云清!云清!”

楚岚应声而出:“华姐姐怎这么早…?”来了…

“即刻闭店,带人回家支援!”

乐华急切打断她的问候,调转马头又是一鞭:“驾!我去谢家!”

贺掌柜闻听这声肃然吩咐,小跑出来问楚岚:“怎么回事?”

“大抵出事了。您锁门,我去牵马,大家一起走。”

楚岚很少见乐华焦灼至此,是以片刻不敢犹豫,纵马直奔家中。

一行四人刚到巷口,就见县衙官兵尽皆堵在宅外墙边,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吁!”

贺敏旋即勒马,给楚岚递个眼色,看着墙头小声提点:“改道,别硬碰硬。”

“依您。”

不多时,两道矫捷身影顺墙头老树,嗖嗖滑落院中。墙外俩侍从将晕厥的衙役拖拽到偏僻处,扒下人的衣衫套上了身。

楚岚猫着腰,贴墙根摸到书房西回廊的转角,头探出去,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人腿,还有明晃晃出鞘的一堆杂乱长剑。

东风起,一截青色官袍衣摆飘进她的眼帘。

“糟了。”

看清形势,她回身边跟贺敏比划,边以唇形交流:

“殿下估计被堵屋里了,咱的人和谢的人正在对峙。”

贺敏的手探上书房的窗:“哪扇能开?”

楚岚指指北面,俩人又鬼鬼祟祟绕至屋后。

因屋后只剩一堵高墙,这里无人把守,她俩还算轻松的找准活动的窗子,撬开爬进了屋。

四脚落地之际,稳坐书案后的江晚璃朝她们投来一道匪夷的视线,怔忡端详了半晌,才压着嗓子嗔怪:

“不想办法赶人,怎还往里钻?”

楚岚忙不叠地捡着重点,把外围混乱的情况跟江晚璃说了通,又指着后窗提议:

“西墙根我打晕俩衙役,换成了自己人,您跟我们从那翻墙,即可抽身。乐华去了谢家,不知有何安排。”

江晚璃想也没想,直截了当拒绝了这份安排:

“湄儿中毒了,她人在东院客房。谢砚青拿皇姊手谕堵门,逼得乌瑞她们节节倒退不敢拦,我也没法去寻湄儿。我与之僵持,便是等你们设法转圜,没拿到解药前,不能走。”

除却脱口的思量,她心底腹诽,若真拖着病体翻数丈高的院墙,保不齐半条命都得折掉!

但为体面计,这大实话还是不说的好。

“中毒?”

楚岚听罢,愁眉深锁,暗骂了八句卑鄙。

她生平接触的,是军人的单刀直入、雷厉风行,还没怎么见识过此等阴损伎俩,一时深感无措:“要不,我们摸去东院试试,先把湄娘捞出来?”

江晚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晨起乐华前脚走,后脚谢砚青就率兵气势汹汹围了宅子,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

江晚璃本想出门会会,但院中嘈杂脚步响起时,还伴随着谢砚青清亮的一嗓子:“陛下手谕在此,臣请殿下出门相见!”

一语落,江晚璃彻底断了出门之念,从始至终困于书房,无法露面。

如今,她也不知家里被围成了何等情形,只温声道:

“量力而行,路走不通就去寻乐华,我再拖半个时辰,谅谢砚青没胆子闯进来。”

楚岚合计须臾,反手抓过贺敏的衣袖,将这沉默寡言的人推到了江晚璃身前:

“她是我娘的副将,留下来保护您吧。”

“我们见过。”

江晚璃擡眸,勉强牵了下唇角:“但不必了。最不济,我被送回京,不会有危险。眼下我关心的,解药为首,脱身次之。”

话到此处,楚岚明白了,江晚璃面上忧心神色的症结,并非是她揣测的对回京的抗拒,反而是因太过担忧林烟湄的安危。

“也好。”

如是,她果决跟贺敏离了书房。

她暗下决心,救林烟湄与接应乐华,她们总得替殿下办成一样,才不算辱没朔方军的声名。

今朝险境她立下功绩,待日后江晚璃承继大统,清算旧账时,她方能有资格力保楚筠后半生的安稳和边军将士们的半世荣华,也为自己挣一条不被他人左右的前程。

窗口开合,书房复归寂静。

身侧没了人,江晚璃的肩倏尔沉下,软似无骨的身子瘫落案前,眼底光晕随即黯淡。

人前的沉稳不过苦撑,她的掌心已被自己掐了数道紫红指痕,而一夜没见的林烟湄,也不知中了何毒,是否正如她一般,孤身艰难苦撑着…

她恨,恨自己的懦弱与迟钝,竟没勇气开门直面那道圣旨,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催促,只能龟缩一隅装哑巴。

说到底,她忌惮如今皇位上的人。母亲早已退位,她不敢当着朝臣的面,公然藐视江颂祺的手谕。即便贵为储君,这也是大不敬的罪名。

她也悔。

悔昨夜拒医的方式太冷硬,推走林烟湄,让刘院判有了毒害人的可乘之机。若林烟湄一直在她身旁,旁人拿捏她就范的筹码就会少一份。

可这两份情愫纠葛于心,终究只是无解的徒劳胡思,于眼下困局,百无一用。

江晚璃红着眼,默默攥紧拳,砸上了桌案。

她平生第一次懊恼,旧日在东宫时,怎就没发展些眼线,安插在江颂祺身边呢!若陛下身边有耳目,她何至于落得如此被动的局面,次次都被人找上门堵截!

她以往还是太听母亲话了,全力维系着与过继长姊间的所谓亲情,即便不满江颂祺即位也没争辩分毫。

事后,她曾有过往朝中安插细作监视陛下的思量,却因太后三言两语的劝导而动容,硬生生遣散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人手。

“殿下离京一载,太后与陛下夙夜忧思。臣奉圣谕,特来此督办朔方行刺一案。陛下去岁闻讯后痛心疾首,只苦于无法及时慰您心神,遂将一应心事书于手谕,还望您出门一观。”

又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过耳,江晚璃忍无可忍,拂袖摔了砚滴。

“哐当—”

“殿下,您还好吗!”

这句关切,是乌瑞隔着门吼出来的。

“…”

房中毫无动静。

乌瑞猜出江晚璃被气急了,唯恐怒火加重病情,回身时热血上头,没好气地挑起钦差的不是:

“谢知县已将我等困于此地,可否别再逼迫了?殿下近来病的厉害,若因情绪不稳伤了身,这罪过合该算您头上!您觉得,这是陛下派您来的初衷吗?”

不善的话音落下,谢砚青唇角抽了抽,似是没料到一个小随从也敢跟她犟嘴。

沉吟须臾,她朝京城方向虚虚拱手,阴恻恻讽道: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此间事,与陛下何干?你胡乱攀扯,不劝主子反言语相激,是要离间陛下与殿下的情意不成?”

直肠子的乌瑞哪受得了这顶黑帽子:“你胡搅蛮缠!分明是你步步紧逼!”

“吱呀。”

“放肆了。”

紧闭的房门突兀打开,显露半张疏冷玉容,因怀揣心事,眼色格外凉薄,话音轻飘飘的,却无甚温情:“退下。”

江晚璃听着二人互呛,知道乌瑞讨不到好处,不得已出来解围。

“臣参见殿下。”

谢砚青瞥见门前熟悉的容颜,眼神蓦地怔住,缓了几息才倒身下拜,掌中举着手谕,急于让江晚璃打开。

这份手谕,谢砚青早已读过,内里无半字温情,只有一道命令。

只要江晚璃接过手谕,就得乖乖启程归京。

不然,就是违抗圣命。

“解药呢?”

江晚璃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视线偏拐个弯,绕开了手谕。

“殿下读过手谕,臣自会将解药奉上。”

“本宫问你,解药何在?”

江晚璃冷哼一声,缓行至廊下,睥睨着阶前人,气音却含笑:“谢卿,别太放肆。”

谢砚青的背上莫名起了些鸡皮疙瘩。

早先,太后在位时,雷霆大怒的前兆便是这副腔调。

母女俩惊人的相似处,很难不让人胆寒。

“在臣家中。刘院判亦在,您若肯动身前往医治,林姑娘的毒随即可解。”

江晚璃依旧浅弯着唇,眼神却移向了乌瑞手中的剑锋:“你威胁本宫?”

“不敢。臣顾念您的病体,昨夜黔驴技穷,不得已出此下策。殿下莫急,容臣派人将刘院判接来可好?”谢砚青暗道势头不妙,颇识时务地退让几分。

“不是谢卿亲自去么?”

江晚璃微俯下身,拿冰凉的指尖勾起这傲气难收之人的下巴:“派兵围逼本宫,可是长姊予你的权力?怎的,遇刺漂泊他乡的妹妹,竟成了陛下眼中的罪人?”

“绝无此事!殿下明鉴,臣带兵前来,是为护您。这也是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免得您在外有闪失。”

谢砚青被她将了一军,气势大减,但好在伴君日久,应变之力尚可。

她说完,赶紧挥手吩咐下属:“惊扰殿下,还不收兵告罪?”

话音落,院中大半刀兵入鞘,数人俯身:“殿下恕罪!”

乌瑞见状,也示意下属暂收了兵刃。

剑拔弩张的危局稍有缓和。

江晚璃的目的达成,转身打算回房,继续拖延时辰。

“砚青!砚青!”

便是此时,院外忽传来声嘹亮焦灼的疾呼。

闻声,谢砚青自顾自起身,诧异向后回望。

一发髻乱了半边的妇人气喘吁吁地扶墙而入,望着她频频摇头。

来人正是谢语冰:“你胡闹!囡囡和院判被乐娘子带走了,你快交出解药,那是人命!”

说完,她余光瞥见廊下静立的窈窕女子,紧走两步跪了下来。

江晚璃的面容,于她虽算陌生,但那因惯居高位养成的垂眸睨人的威仪,她却无比熟悉:

“想必您就是殿下了。舍妹心性鲁莽,冲撞您之处,臣女替她赔罪!然幼女无辜,求您开恩,饶恕她。院判曾说,舍妹身上有半份解药,能救湄娘子的!”

“是么?”江晚璃底气大增:“谢卿,拿来?”

谢砚青讷然半晌。

她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家能被乐华一人偷了;

更不成想,亲姐姐居然在关键档口,一句话就把她卖了!

瞬间优势转为劣势,她好不甘心。

“不想给?”

江晚璃讽笑一声:“本宫遇刺,是湄儿所救。自那以后,我视她的命与自己的同等重要。你有药不给,也无甚好谈。毒伤她身,拿谢鹤真抵命便是。至于京城,连自幼随侍的太医都敢毒我的人,我不回也是情理之中罢?”

“给!给的!殿下息怒!”

不待谢砚青回应,谢语冰扑上前,二话不说搜起妹妹的身,没一会就从怀中摸出解药,转送江晚璃:“求您放了我孩儿。”

江晚璃捏过药瓶打量须臾,交由乌瑞收好:

“晚了。拖延半晌,筹码得改。这药本宫信不过,需由乐华验过。湄儿服下转醒无事,才有的谈。乐华何在?”

谢语冰哽咽道:“可她在城外啊。”

“很好。”

江晚璃一挑眉,踱至谢砚青身前:“吩咐你的人,帮本宫收拾家当,本宫要出城与下属汇合。”

谢砚青紧抿的唇颤抖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举起手谕:

“殿下既要走,何不接下手谕?臣奉命行事,您莫为难臣可好?”

“谁、在、为、难、谁?”

江晚璃一字一顿将问题奉还,拂袖直奔东院:“你不动,便是违逆本宫教令,莫后悔。”

威胁落地,一声凄厉嘶吼紧随而至:“还愣着?去帮忙!去啊!”

是谢语冰替人做了决断。

衙役清楚姐妹二人的关系,麻溜照做了。

“阿姊?!”

人呼啦啦散开,院中只剩俩姐妹,谢砚青惊诧地瞪着谢语冰,丝毫不掩恼意:

“您慌什么!她们饶是劫走了囡囡,为声名计,也不敢动她分毫的!您坏了我大事!本来今日再逼一逼,回京指日…”

“啪—”

“啊…!”

清脆的耳光惊走了树上飞鸟。

谢语冰颤抖着手,擡起满含失望的泪眼凝视着妹妹: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被利用不自知,夹在陛下和殿下中间的差事,朝中哪个敢接?再逼一逼,谢家满门都得给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