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绝…绝交?

第62章绝…绝交?

“您二位这边请。”

一盏提灯摇曳,照亮足下一尺橙黄。

林烟湄在前半步,恭谨引着一位白发老妇朝书房廊下来,谢砚青脚步稍缓,提着药箱跟在后头。

行至书房,林烟湄望着窗前的昏黑,眉心无声拧起。

“您回啦?”

檐下徘徊的乌瑞迎上前,接过她手中提灯:“大姑娘已歇下,前厅备着饭,您先过去?”

“睡了?”

往日此刻八成在用晚饭,江晚璃怎睡了?

林烟湄纳闷呢喃着,悄声挤进门缝,踩着猫步撩开床幔,轻柔唤了声:“阿姊?”

假寐的江晚璃羽睫飘闪两下,喉间发出声倦懒的闷哼。

林烟湄便顺势俯身,摸摸她的额头。

暖暖的体温传入掌心,她松了口气,趴在枕畔与人耳语:

“知县引荐了一位瞧着颇有资历的老郎中,人在门口,是位老妇,我让她进来?”

“不要。”

江晚璃翻过身面朝墙壁,果断回绝。

她前脚得了信,林烟湄后脚就来了,她实在无处可逃,万般无奈才选择假寐。怎料小鬼如此执着,宁可将她叫醒,也要拉郎中诊脉。

江晚璃的太阳xue突突乱跳。

她一想起那位自幼就不愿相见的、面上慈眉善目,手上狠辣无情的老太医,就会呼吸紊乱、头皮发紧。

谁让她三岁时就在此人手里栽过无数跟头呢?

刘太医最擅长左手摇着拨浪鼓,右手一针直指天灵盖,扎得咯咯笑的小丫头瞬间哀嚎一声,涕泗横流!而后,趁着抱小哭包安抚的间隙,再往后背腰腿连下数针!

她不惧太后,不畏陛下,普天之下,唯独犯怵刘院判一人。

眼下,江晚璃对见刘院判的抗拒,早超过了对暴露身份的担忧。

床边的林烟湄眼瞅着江晚璃把自己包进被子里,有些无奈地探了口气,话音柔得不像样:

“阿姊,老人家见多识广,或能治好你的。谢知县请人时,她不顾奔波疲惫,匆匆赶了来,咱不该拂却人家好意。把把脉?很快的。”

闻言,江晚璃微偏过头,露出半张苦闷薄凉的小脸,冷道:

“再劝,绝交。”

“绝…绝交?”

林烟湄睨着她,哭笑不得。

至于么?

她可是好心啊。

“我乏了,出去。”

江晚璃咬紧牙关,狠话放到底:“今晚不见人,包括你。”

“你…”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林烟湄好不委屈地跺跺脚:“你任性过头了,不理你了!”

话音落,房门砰的一声合拢。

书房复归寂静,江晚璃竖着耳朵,隐约能听见廊下窸窣渐远的脚步。

走了便好。

另一边,林烟湄带人移步前厅休息,正好把宅中饭菜当作招待人的酒席。席间,她为难地编排些理由,成全了江晚璃避而不见的思量,面上却尤为惭愧,举着酒盏猛灌自己。

说罢,只听老妇哂笑一声,和颜悦色道:

“无妨,久病者大多难以面对新的郎中问疾,老身习惯了,小娘子无需介怀。”

林烟湄一愣。

出乎意料的,谢砚青也只是笑着咂了口酒:

“你府上酒不错,怪不得我们不劝,你自己就贪杯数盏。”

“呃…失礼了。”

林烟湄本就促狭的容色里,又添了三分羞臊。

这一个两个的,事儿没成,怎不见她意料中的失落?

反倒似一早料到会被回绝一般,十分坦然。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得当,情急之下,只得起身殷勤地给二人布菜。

“别忙了。”

刘老握着她的腕子,挡了她不间断的好意:“小娘子真挚热诚,老身谢过。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

林烟湄忙道:“您只管说,劳您白跑一趟,哪有什么不当讲?”

“唉…”

刘老轻叹一声,捏了捏酸胀的膝盖:“我这几日一直赶路,风湿犯了,方才入府时走路就不大利索,可否暂住你家一夜,明早身子爽利些再离开?”

“自然,天色已晚,留您歇息是本分。”

林烟湄毫不犹豫地应下,招呼小厮给人备了客房后,又转眸看向谢砚青:“明府,您也…”

“我就不必了。”

谢砚青摆摆手,起身时理顺裙摆,直接拱手告辞:

“酒足饭饱,多谢款待。时候不早,家姊惦记,我得归家。”

有眼色的下属随即递上提灯。

林烟湄伸手去接时,忽觉眼前晕眩,脚下险些踉跄。

她恍然意识到,方才那几杯酒水起效了,她这破酒量,不该贪杯的…

“勿送。”

谢砚青抢先握了提灯在手,还顺带扶了下林烟湄的胳膊,盈盈笑着迈入回廊:

“小师傅与我算有些交情了,怎还如此见外?我认得路,留步。”

话音未落,一袭青色官袍已湮入夜色。

微醺的林烟湄没勉强去跟,而是回身去搀已吃好的刘老:“我送您回房?”

“好,咱慢慢走。”

刘老打量着她满面的绯红暖晕,眉眼间弯出细微褶皱,故意放慢步伐,与人慢慢晃悠着,半途伺机从这醉迷糊的小丫头嘴里,套了好些江晚璃近期的病症。

临了,她止步客房外,倚着门框请求:

“听来,令姊的病正是老身半生钻研的一类顽疾。今夜未得诊脉,实是憾事一桩啊。我迟暮之年,怕再看不了几人的病…唉,不提这个,小娘子可方便给我她的脉案一观?既来了,什么忙不帮就走,我心不安。”

“这…我去找。”

一番凄然心声听得林烟湄感伤不已,醉意上头,加之心间确有遗憾不甘,她稍一掂量,便爽快应承下来,跌跌撞撞地扶着廊柱寻去了乐华的房间。

彼时,乐华出门探案还未归。

林烟湄就倚着她的房门,呆呆地望月苦等。

时近子夜,清月高悬之际,院墙老槐的树冠处忽而传出细微响动,打盹的林烟湄瞬间惊醒,揉揉眼站起了身。

与爬下树的乐华撞了个对眼。

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又齐齐开口疑道:

“林姑娘怎在这?”

“你怎从树上来?”

疑问掺杂一处,俩人说完双双笑开,乐华反映快些,先敛起笑,正色问:

“找我?进屋说?”

“就在这说罢。”

林烟湄揉了揉困到几乎睁不开的倦眼,有些扭捏道:

“我…,想找你要阿姊的脉案,研究研究。”

说着,她垂下头,愈发忐忑地搅起衣摆:

“我非是不信你,只是太心疼阿姊了…揣着侥幸想多尽份力,抱歉。”

乐华怔了须臾,有心劝阻:“单看脉案未必准确。我听云清说,您购置好些医书,但个中门道,非一时半刻所能学会,林姑娘何必劳神?”

“阿姊固执,不肯看郎中,可她病歪歪没起色,我难受…”

林烟湄说着,话音竟泛起哽咽,杏眼里水汪汪的,不得已仰头对上了月光。

缓了缓,她见乐华无动于衷,摆手打算离开:“如果信不过我,不方便给我看,就算了…”

她没敢直言借脉案是给游医看,就是怕乐华介怀此人是谢知县引荐的,藏着不愿给。

却没成想,乐华听说她想看,竟也是一副纠结模样。

林烟湄无法理解,江晚璃病久难医,必成了一块心病,难道不该为了哪怕一线希望,四处求医问药吗?

为何身旁的大伙反要藏着掖着?

“林姑娘!”

月色下缓缓离去的背影笼罩着颓唐,乐华于心不忍,开口唤住了她:“稍等,我去拿。”

“真的可以?”

林烟湄不可思议地转眸瞧来。

“脉案不随便示人,是为姑娘考虑,毕竟没人愿意自己的病情被别人当作谈资或玩笑。居心叵测者,还能借此想出害人之法。但林姑娘您,是姑娘深信不疑的,我信得过。”

林烟湄拭掉眼泪,会心莞尔:“好,我只参详一二,明日还你。”

不多时,乐华取来了亲笔手书的详细脉案。

厚厚的一沓,攒了足足一年。

林烟湄将脉案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欢喜地合不拢嘴。

论求医,老百姓一般都更信任年迈的,尤其是刘院判这种瞧着文质彬彬的郎中。

林烟湄也不例外。

“咚咚,大夫,我来送脉案!”

她急于让郎中研判脉案,忽略了子夜更深,也忽略了客房早已昏黑的环境。

于是,敲门后,她等了半晌,一缕烛火微茫方映于窗前,刘院判将门打开条缝:

“还没睡?”

“这不着急吗?”

林烟湄掏出脉案往老人手里塞,看见散落肩头的白发,方后知后觉意识到叨扰了人,赶紧拱手赔罪:“我唐突了,望您宽宥。”

刘老手握脉案翻看几息,忽而擡眸打量起她:

“老身本就觉浅,未曾深睡。你酒气未散,进来饮杯茶罢,我自制的药茶,能安神。”

“好。”

头昏脑胀的林烟湄正难受呢,是以擡腿就进了门。

*

翌日天明。

江晚璃昨夜撂下狠话后,失眠了一整晚。

半夜她后悔过,但碍于颜面,宁可独对孤灯下棋,也强忍着没去寻林烟湄。

朝阳漫天之际,乐华带着下属伺候她更衣时,林烟湄仍不见踪影,江晚璃以为小鬼还在怄气,随口问着乐华:“湄儿昨夜睡哪了?”

乐华下意识反问:“她没回来吗?”

江晚璃凤眸一凛,咂摸着奇怪的话音,反问:“回?怎这般问?”

乐华搁下铜盆,给江晚璃递了丝帕:

“子夜,她寻属下借您的脉案,拿到后兴冲冲跑了。属下刚才也纳闷,怎没在书房见到她。她…和您闹别扭了?属下昨晚闻到她身上有酒气。”

闻言,江晚璃用力捏紧帕子,脸色不大好看:“快,去找。”

“是。”

乐华提剑便走。

“等等!”

江晚璃稍一思忖,扬声唤住乐华:“去谢家找,昨夜谢砚青带刘院判来过,我拒见她们,湄儿怕不是找了去。”

“刘院判?”

乐华大惊,回身讷然请示时,脸都白了:“师傅她…认识属下的字迹…殿下,若真如此,您岂不是暴露行踪了?属下先带您走?”

江晚璃推开窗,眺望两眼风和日丽的天色,清风拂面,她连忙擡袖掩住口鼻,无力地摇了摇头。

见风便想咳。

“如今我这身子,坐车缓行尚可,你带我逃,怕是难。罢了,先找湄儿,车到山前必有路。”

乐华愧疚不已地领了命:“是。”

离开时,她好生自责。

昨夜若多问两句,若心思再冷些,就不会轻易交出脉案了吧。

林烟湄的泪珠子怎就迫她动了恻隐之心?

她幼年,生父弃她母女三人不养,也因此,她一贯不信爱人间会有诚挚深情,昨夜又为何会因林烟湄对江晚璃的关切而动容?

一个山野丫头机缘巧合傍上千金贵女,一门心思中真的没有利益渴求么?

只是,眼下谈这些已毫无意义。

她着急忙慌点了几名得力亲随,无暇再躲门口盯梢的,直奔大门而出。

一行人正要踏出门,门房探出头叫住了她:“头儿!有人给您留了信。”

“谁?”乐华脚步不停,不耐地伸手去接:“扔给我。”

嗖—

一封信落入掌心。

她一脚迈上长街,蹲守多日的谢家摆摊探子,今日竟没出现。

狐疑漫过眉梢,乐华四下逡巡着空荡荡的长街,心头涌起些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将视线点落手中莫名的信封。

待瞥见封面字迹,她倏地倒吸一口凉气,愣在了阶前。

“头儿?”乌瑞懵懂地看着她:“咱去哪?”

乐华深呼吸定了定神,颤抖着手撕开那封标有“吾徒亲启”字样的信,逐字逐句读过后,一双手紧握成拳,疾步跑回门房:

“留信的老人几时走的?”

“黎明时分,林姑娘亲自搀着她送出门的。”门房答。

乐华好不意外地追问:“林姑娘昨夜没出门?”

“没呀。老郎中是她留宿的,天没亮,她就命厨房备下了早饭。”

闻言,乐华阖眸长叹一声,吩咐乌瑞:

“尔等回去,守好宅门,谁来也不许进,违令者军法从事!”

乌瑞挠着脑袋,一头雾水:“头儿,这是怎么了?”

“照做!”

撂下话,乐华翻身上马,挥鞭直奔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