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小旋风:我想她啦!
午后落了场疾雨,槐花碎了满庭。
浓云不消,屋内昏沉沉的,江晚璃不喜幽暗,同随侍讨了火烛。
扑簌的火苗亮起时,斜倚小几研习棋谱的江晚璃微微侧目,见来人是乐华,心头涌起几分闲聊的兴致:“乌瑞说你去查柒婆婆了,可有收获?”
乐华瞄着趴在江晚璃对面小憩的林烟湄,只点点头,拘谨未敢吱声。
“无妨。”
江晚璃被下属审慎的模样逗得发笑,一双笑眼点落身侧呼呼大睡的小活宝:“她呀,嫌恶棋局枯燥费脑,睡得死沉,你只管说。”
“属下查到了柒记香铺,店面颇大,半日来往顾客亦十分可观。”
乐华近前几步,压低嗓音回报忙活一上午得来的消息:“此外,属下听坊间议论,柒婆婆乐善好施,近日顺应知县号召,领走不少流民安置于她的绣坊中,颇得知县赞许。”
“乐善好施…”
江晚璃重复着这番评断,唇角显露一抹意味不明的哂笑,搁下指尖棋子,又问:
“她的香制得如何?”
“不,不知。”
始料未及的问题打了乐华一个措手不及,她心虚找补:“属下这就去买。”
“罢了。”
江晚璃擡手将人制止,眸光又落回林烟湄身上,眼底迸射一道精光。
“咚!”
她抓起棋谱,轻敲林烟湄的头顶:“醒醒,给你个出门散心的机会。”
埋在袖间的大脑袋纹丝不动。
大抵真的被上午难缠的棋局累傻了。
江晚璃见状,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自说自话:
“不逼你动脑了,你帮我探探香铺底细,做得好便免了你陪我对弈的苦差。若躲懒贪睡,醒来就与我再杀三盘。”
话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端起茶抿着,嗓音渐高: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咯。”
“嗖…”
话音未落,一只翩跹彩蝶一溜烟从她眼前飞走:“乐姐姐,走啦!”
“装睡啊…”
方回过味来的乐华哼笑着摇摇头,拔腿紧追其后:“林姑娘仔细脚下!”
林烟湄没听见似的,一步一颠直奔大街。
她打小野惯了,实在受不得江晚璃那套靠“琴棋书画”打发光阴的闲来“趣味”。
被人强拉着对弈,于她而言,苦闷无趣堪比坐牢。
但逛街市就不同啦。
林烟湄打心底里喜欢亲近百姓们营造的浓郁烟火气,她欢天喜地地左瞧右看,早把跟着她出门的人给忘了。
待乐华追来时,这人正停在告示栏前,一本正经地观瞧一张红榜。
“林姑娘,香铺在反方向。”
林烟湄敷衍着点点头,视线却不舍得离开那张红榜,眼底满是艳羡:“府试张榜了啊。”
抱臂在旁的乐华打量着榜上人选的位次,深觉费解地问她:
“您何须羡慕旁的中榜廪生?榜中这些人与您虽不在一府,但考题一致,这名次可比您低了好些。”
“什么?”
闻声,林烟湄错愕回眸,直勾勾盯了乐华好久,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道:
“您可莫拿我打趣呀。”
这反应把乐华闹迷糊了,板上钉钉的事她如何打趣?
“姑娘没同您说?”
“说…说什么?”
林烟湄愈发迷惘,但当她发觉乐华的口吻轻快、神色也坦然时,她暗暗揣测这结果该当不赖,是以眼底还闪烁起了小心翼翼地期待:
“莫非,我,我真考中了?乐姐姐打渤海城来时,见到府城贴红榜了?”
“见是见了。”
乐华不懂江晚璃缘何没第一时间将林烟湄心心念念的好消息告知,生怕自己多嘴败了主人的兴致,便留了个心眼,平静周旋道:“您回去时听姑娘亲口说罢。”
“嗯?”
林烟湄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可乐华铁了心卖关子,大步流星朝香铺去了,根本不给她纠缠的机会。
她只好暂时压下好奇,闷头跟上。
小半刻后,柒记香铺堂前,林烟湄走马观花的,将货品逡巡一遭,不禁感叹起铺中物件琳琅满目,委实精巧。
她这乡野丫头看啥都觉得好,不免有些露怯。
于是,林烟湄躲到最里头的货架角落,拽住乐华求助:
“我不懂香料,探查之事恐做不来,张嘴就要露马脚,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您不懂香,却通晓人情世故,能辨人心好恶。姑娘希望您查的,是人而非香。”
乐华扪心自问,因着林烟湄的身世谜团,她对眼前人是存有成见的。
但她也不知为何,林烟湄仿佛有何魔力似的,只要她与人接触交际,她又会自觉接纳、包容、甚至是欣赏林烟湄的率性与真诚,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狠不下心无视对方的请求。
林烟湄踌躇须臾,攥了攥小拳头:“那…我试试?若言辞不妥,还望姐姐搭救一二。”
“好说。”
乐华瞧着林烟湄闷头给自己鼓气的小模样,脑中忽而忆起了自家小妹习武时暗暗较劲的画面,头脑一热,一声承诺竟自然地脱口而出。
林烟湄深呼吸提一口气,照着江晚璃所教端了端体态,迈开腿直奔外间。
“且慢。”
险些忘了要事的乐华一个箭步赶过来,小声提点:
“一会您就是东家楚娘子,咱家姑娘只是您这位富商的病弱家眷,切记。”
林烟湄刚放松的心神复又紧张起来,讷讷颔首:“好。”
说话间,二人已现身前堂,眼尖的年轻掌柜看她们绕店一圈,手上也没选东西,忙过来招呼:
“小娘子瞧着面生,第一次来?您平日喜欢何种香料,奴家给您推荐几款?”
从不用香的林烟湄不懂香,也不愿在选品是浪费时光,她牢记着乐华那句“识人不识香”的叮嘱,遂信步行至柜台边小憩的圈椅内落座,直言挑明来意:
“不必,我赶时间,来此是为见您东家,不知可方便?”
身后默立的乐华意外挑了眉,暗诽林烟湄这开门见山的行事作风,与江晚璃一模一样。
掌柜听得此要求,目光微滞:“您与东家可有约?敢问娘子贵姓?”
林烟湄稍一欠身,应道:
“是您东家一早登门拜访,彼时我不得空,眼下方抽身,便赶来一见。”
“哎呀,竟是楚娘子!早听东家提过,我这有眼不识泰山,您莫怪。东家在后院,我去传话,您稍待。”
掌柜听得原委,态度立马热情不少,忙唤着小厮:“快给娘子上最好的茶!”
“有劳。”
林烟湄强稳住嘴角假笑,目送掌柜走远才敢回身,急着与乐华咬耳朵:
“阿姊到底编排了多离谱的身家?掌柜怎殷勤至此?我一穷丫头,怕要演砸了。”
“不会不会,您方才表现极好。”
乐华讪笑着一通安抚,还颇有眼色地夺过小厮手中茶盏,捧给了林烟湄:“您自信些,喝茶。”
她心道,行事从不守常理的江晚璃整了怎样的幺蛾子,她也不知情啊!惴惴不安的林烟湄“咕咚”一口,把茶全闷了。
天青小盏尚握在手心里,里间帘幕一挑,一声老迈问候先行而至:
“楚娘子是口渴了?怪老身招待不周。”
林烟湄的手腕肉眼可见的,抖了下。
乐华眼疾手快侧身挡住,抽走了她手中小盏。
林烟湄垂着眼,尽力平复着受惊的心绪。
掌柜前脚走,后脚,她一口闷茶的举止竟被柒婆婆撞个正着,未免太巧了。
想来,此人方才大抵就在帘后审视她,她得小心应对,不能再出差池了。
正如是想着,老妇已近前握上茶壶,亲自为她斟茶了。
林烟湄赶忙起身,搜罗着脑中不多的客套话,与人叉手见礼:
“您便是柒婆婆罢,久仰贤名,幸会。”
“哪里哪里。”
柒婆婆笑盈盈给她塞了茶杯,微欠身算是还了礼:“老身惭愧啊,光听说楚娘子生意做得大,却未曾想,今儿得见,竟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本该老身登门,还劳动你跑这一趟。”
“您过誉,入乡随俗,小女既是外来客,理应拜会此地的前辈。”
…
林烟湄并不熟稔地与人来回客套数次,掌心满是汗渍,眼看就要词穷无措,对方仍无意切入正题。
她撑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再度主导话题:
“听闻柒婆婆照料生意的同时还要养育孙女,实在辛劳。我不便多打扰,还是谈谈生意罢。”
“是了,您年少有为必是极重光阴的,怪我怪我。”
柒婆婆自谦揽了过失,摆手示意掌柜取来拿手好货,一一摆在桌前:
“这些都是店中招牌,您若不嫌弃就带回去用。生意倒也不急着谈,老身就爱广结善缘。”
林烟湄随意取了两款香膏和一枚香囊,放鼻尖下轻嗅几息后,莞尔浅笑着,缄默未予评断。
她勉强能依旧日慧娘教授的草药知识,分辨出几味香料,却不敢妄断成色好赖。
柒婆婆瞄着林烟湄漠然的反应,试探道:“哟,这是都不合娘子心意?到底是见多识广的。”
林烟湄依旧维持着淡笑,殊不知,袖下,她的掌心已快被指甲戳烂了。
“也罢,老身有个祖传的镇店调香方,怎奈小城偏僻,名贵香料难求不说,调成的香也难卖。老身年迈,孙女又太小,这方子砸手里不如高价转让,不知你可有意?”
闻声,林烟湄僵久的容色显露了生机。
莫非,这才是此人的目的?
“也好,劳您取来一观?”
“这…不妥吧。”
柒婆婆面露难色:“您若是个伶俐的,短短的方子您一瞧就能记住,我不就…先付定金或立字据,您真心想买,我才好给您看。”
“那便算了。”
林烟湄断然回绝,她没做过生意不假,但对方路数她实在不喜:
“生意往来重信义。我若随意窃了您方子赚钱,便是无德小人,生意焉能长久?再说,我也不知您的方子是否足够金贵,若瞧后不如意,亦懒得买,到时这笔账可算不清了。”
说罢,林烟湄起身欲走。
柒婆婆沉吟须臾,直到林烟湄一脚跨出店门,她才起身唤人:“娘子留步!”
林烟湄偷摸轻笑了声,而后掩袖装咳,慢慢回了身:“您还有何事?”
“方子不急,来日方长,今儿非吉日,不谈生意。”
柒婆婆端起一托盘香膏、香囊,转递乐华:“娘子虽不中意,但这些确是我店中好货,毫不夸大讲,也是这城里最好的。您分给仆人用也好呀,算咱本地人的一点心意。”
乐华没急着接,看向林烟湄等个主意。
林烟湄眸光稍转,随手捏个绣着五毒的香囊,挂在了腰间:
“今上门仓促未备薄礼,收您心意不免惭愧。我瞧着,这小囊绣样倒是新奇,家中阿姊独爱钻研技艺,需寻些绣娘帮衬,不知您可肯牵线或是合作?”
“您真是个爽快人。”
柒婆婆发觉林烟湄说话没有寻常商人的含蓄,只当林烟湄是仗着祖上有钱堆出来的青涩丫头,心中警觉消减,笑得眼尾皱纹深了又深,她思忖少顷,扬手指了后街一角,道:
“我家正好有个不成气候的小绣坊,绣娘功力参差不齐的,要不您亲去挑挑人?”
“好。”
林烟湄跟着人兜兜转转,绕进了一处闭塞小院。
院里老少妇人足有三十余号,年长的白发苍苍;年幼的,瞧着不过十岁。
但大伙都专注于手头活计,听见脚步竟无人擡眼,逼仄小院安静的针落可闻。
林烟湄打量着这些年岁各异的绣娘,不由得眉头深锁。
柒婆婆许是看出她神色的异样,主动解释道:
“这些人瞧着是乱了些,我也无奈。您说这年头,天灾人祸哪分老幼呀?她们要么守了寡,要么是流民,我不忍看人受苦,只好都接来,让她们凭手艺换口饱饭。”
“哦?失敬了。”
林烟湄听罢,拱手一礼:“您有此善心,晚生感佩。大家既都忙着,我不多打搅。这五毒香囊是何人所绣,我可否带她回家,与阿姊切磋下技艺?”
“自然。你,跟楚娘子走。”
柒婆婆痛快地擡手点了一二十余岁的干瘦女子,还不忘介绍:“她是我新收的流民,技艺不周之处,劳楚娘子多担待,您瞧不上换人也成。”
“是。”
那女子规规矩矩福身一礼,站来林烟湄身后,并未多言一句。
林烟湄莫名觉得,此处氛围有些怪异,她待着不自在。
是以,她寒暄两句,便带人回了家。
踏进宅门,乐华让下属带走了那绣娘,急于拉着林烟湄解惑:
“您为何领回个人来?生意没成,我也没带回多少银两,多个人不是多份开销?”
林烟湄反问她:“姐姐可瞧见,那群绣娘的手有何区别?”
乐华摇头:“未曾留意。”
“我瞧见几个与我年岁相仿且女红不差的姑娘,虎口和指尖全是茧,这是平日干粗活积攒的,我婆婆手上都是那种茧。也有几位女娘手很干净,但绣工又不好。”
林烟湄低头抽下香囊攥在掌心:
“怪就怪在,方才那绣娘也有茧,她的绣工算不得精湛却也灵巧别致,针脚细密,我总觉得违和。”
“那有什么?”
乐华没懂林烟湄的顾虑:“干粗活是生活需要,无法证明她女红不好。”
“一两人或许如此,但许多人聚一块,还正常吗?流民才入城几日,绣工就如此熟稔了?”
林烟湄不认同她的观点:“我旧日忙于生计,无暇学耗时的女红。婆婆虽会针线,但不日日做,针脚便不算讲究。且寻常人家的绣样翻来覆去几种,无甚新意的。柒婆婆慈眉善目的,但我就是看不透她,也不敢深信她。我想从这绣娘查起,确认没蹊跷,才放心让阿姊跟她做生意呀。”
“女红很难学吗?”
成日舞刀弄枪的乐华陷入了见解盲区,不过林烟湄叭叭一通说道,她也得给人些面子:“就依您所言,我命人与那绣娘套套近乎。”
“多谢啦。”
得偿所愿的林烟湄俏皮笑笑,提裙直奔内院。
乐华纳闷:“您急着去哪?”
连颠带跑的林烟湄头都不回,高声应她:“找阿姊啊!我想她啦!”
“呵…这才多久?分开有半个时辰吗?”
乐华抱着剑连连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