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滚遍床榻都抱不到你~
“姑娘,又一封,您看?”
“搁这罢。”
因江晚璃给自己捏造了个过路富商的身份,近来她这宅中竟收到不少城中富户的拜帖。
林烟湄被吵得头大,托腮在旁看人笑话:“阿姊玩砸了罢?你留着这些拜帖,难不成还真打算见见人?里头万一有认识你娘的,摸到你的踪迹报过去,岂非麻烦?”
正盯着拜帖犯愁的江晚璃,听得此风凉话,脑筋一转,反打起了林烟湄的主意:
“你所言在理。不若,我垂帘幕后,由你替我出面会会这群人是何居心?既都是富庶的,谈天闲话亦绕不开讨论商机,大好的赚钱机会岂能错失?”
林烟湄觉得她异想天开,摆摆手提不起半分兴致:“且不说富商都鬼精,信不过我这毛丫头;真要谈起生意,阿姊总不能诓人吧?咱什么买卖也不会做,能与人家谈甚?”
“欸,打住。是你不会做买卖,莫捎带着我。”
江晚璃端起茶,悠然啜饮一小口就搁回了茶案,面上显露些嫌弃:
“这茶口感太涩,是得赶紧赚些钱改善用度。”
闻言,林烟湄懒洋洋乜她一眼,怀疑江晚璃变矫情了。
此前这人与她在萧岭共度的日子苦哈哈的,也没听人抱怨半字,今朝已能喝上茶,生活大为改观,竟还挑拣起口感来了?
她把江晚璃丢弃的茶盏拨来指尖摆弄,随口闲聊:
“阿姊会经营何种生意?说来听听?人家富庶名流,一般生意怕是瞧不上的。”
“调香、木雕、育花、操琴、制扇、泼墨绘画等风雅事儿,本姑娘皆能撑住场面。”
江晚璃站起身,慢悠悠踱着步子与林烟湄炫耀她在宫里不务正业时钻研的巧技,说着说着,还想起了那些她在京中私下经营的生意中不俗的进账,脸上浮现一抹颇为自傲的笑靥。
“你会这般多?”
林烟湄半信半疑:“随便露一手让我长长见识?”
江晚璃摆摆手,恹恹张个哈欠,望着外间月色搪塞:
“时候不早,我得睡了。你阿姊会的可多,不急,日后我悉数教给你,让你做我店里的大掌柜。”
“啧啧!”
林烟湄只当江晚璃敷衍她,半字也没当真,晃悠悠出门去了。
大半夜往外走?江晚璃好不纳闷:“去哪?”
林烟湄揉着脑袋解释:“午后饮茶太多,头迷糊却不困,阿姊先睡,我去园子吹吹风。”
“早些回,外头风凉。”
江晚璃无意拦阻,左右宅中有侍从巡逻,无甚危险。而她也真乏了,没精力陪小鬼夜游。
“好。”
就这样,江晚璃孤身躺倒小榻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蒙间隐约听到门开合的响动,只当是林烟湄回来了,翻身时随口嘟囔:
“快睡。”
孰料,此话脱口之际,她转身垂落床内的手,竟打到了一个温热的大脑袋。
江晚璃倏地惊醒,浑身吓出一层冷汗,身子僵直再没敢动。
她强撑镇定将惺忪睡眼扒开一条缝,瞧清身前被她砸中的人是林烟湄后,惊慌之感飙升,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砰”不受控的、振聋发聩的心跳。
她绷直全身,屏息良久,随时准备与屋内的陌生人搏命。
怎奈,直至虚汗浸透寝衣,她竖了半晌的耳朵也没探听到身侧有何动静。
江晚璃险些以为自己适才是做梦幻听,她踌躇须臾,决定大着胆子,转头查探一眼。
摸着黑蹬鞋下榻,江晚璃蹑手蹑脚行至门口查验,发觉门闩好好落着,自知虚惊一场,遂倚着门抚上心口,长抒了一口气。
再起身时,眼底忽现一截墨色裙摆。
“啊—!”
江晚璃大惊失色,下意识张嘴要叫,却不知怎得,许是吓破了胆,她的嗓子竟叫不出声来。
眼瞅着身前人吓白了脸,来人又慌又乱地捂紧江晚璃的嘴,急得连连求她:
“嘘嘘!是我!您别叫别叫!”
“呜…”
辨识出熟悉的音色,心慌过度的江晚璃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了半晌粗气,眼底涔着的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自知行事欠妥的乐华跟她一道矮了身子,扶着她半跪在地,垂下头一声不敢吭。
江晚璃缓了缓,借月色看向床榻,见林烟湄仍睡得香甜,便与人指指门外,手撑地板爬起身出去了。
乐华小心翼翼掩紧房门时,江晚璃已站定内院门口,看样子是在等她。
她一步并三步追过去,压着嗓音惭愧告罪:
“属下知错。光想着有不便当众宣之于口的隐晦禀报您,却忽略了夜潜居所会惊扰您。”
江晚璃沉默良久,被下属狠狠吓了通,说不怨不恼是不可能的。
但她鉴于乐华往日行事不失分寸,揣测此人今时突然逾矩,或是有隐情,便压下怨怼,沉声问道:“缘何深夜回来?有何棘手事?”
“是关于…林姑娘的。”
乐华忐忑不敢擡眼,深呼吸鼓足勇气,才敢一股脑将近日所查悉数吐露:
“您走后,有一日寸瑶慌里慌张拿着张治癔症的方子找来医馆,求伙计开一味药。但那药整个渤海城皆断货,伙计便提议行针稳病情。那日我不在,伙计归来闲聊,我才知她误打误撞救了林雁柔。”
“伙计说,她给林雁柔行针时,此人虽失去意识,但嘴里一直叨咕着‘还我孩儿’,寸瑶在旁百般安抚都无用。守在床头的慧娘也不住地抹眼泪。属下命伙计凭记忆画了林雁柔的小像观瞧,惊觉林姑娘的眉眼,与此人…足有八分相似。”
江晚璃听罢,狐疑追问:“你怀疑湄儿是林雁柔的女儿?除方才所言,可有确凿证据?”
“属下…暂无。”
“那便是臆断!疯子的话怎能当真?单凭此事,你就夜闯我卧房,乐华,你的稳重呢?”“属下…”
乐华没料到江晚璃突然恼了,惶然不知该从何解释,语塞许久才控住慌乱,再度开口辩驳:
“可,属下查了林雁柔户档,她今年三十有九,身有癔症。属下记得,昔日翻阅旧卷宗曾看到,逆犯林肃羽被流放萧岭后癔症缠身,十七年前突然坠河而亡。但仔细想来,若她活着,恰与林雁柔同龄;且林姑娘今年恰是十七岁啊!”
她越说越激动,抓着江晚璃的大腿苦求:
“林家逆犯与皇族干系太深,仇怨太重。林姑娘毕竟出身萧岭,身世不明,您为着自个安危考量,也不该亲近与林党有丝毫牵扯之人。属下便是顾及这些,才不敢当着林姑娘面说的。”
“够了!”
江晚璃沉着嗓音喝止了乐华,她心绪烦乱,再不想听下去了:“若无旁的事,退下。”
“属下还有两件事回禀,说完便走。”
乐华发觉江晚璃远不如平日理智,今夜的怒气来得有些无厘头,她意识到江晚璃在抵触旁人说林烟湄的坏话,料到此事急不得,她只好改换话题:
“您要属下给慧娘传的话,属下已托人带到。属下走时,寸瑶已带那二人回了康县;另外,林姑娘考中功名,府城红榜上,其名位列第三。属下告退。”
“知道了。”
江晚璃听罢,拂袖便走,但前进的方向,竟与卧房截然相反。
她想一个人,好生静静。
林肃羽,这名字已许久未曾听过了。
上次听人提起这三个字,好似还是十余年前她母亲病中呓语,曾喃喃唤过“嬛儿妹妹,朕对不住你,对不住肃羽”之类的话,她当时就守在床头,觉得这名字陌生,便好奇问身侧的老嬷嬷:
“嬛儿是谁?肃羽又是谁?母亲称嬛儿妹妹,她是我小姨吗?我怎没听过她?”
嬷嬷听过她的问题后,那惊骇惶然,一言不敢发就退出寝殿的模样,江晚璃至今记忆犹新。
那夜后,她留意记住了这俩名字。
此后又过数年,她意外从一份谋逆大案的卷宗中,厘清了二人的身份。自此,她也同那老嬷嬷一样,对这些名字,讳莫如深。
严格算来,江晚璃之母江祎,与林肃羽的母亲江嬛,是姨系表亲。
江祎与江嬛拥有同一位祖母,而这位祖母,正是大楚的开国皇帝——文德帝。
文德帝定鼎天下时已近古稀,不久便将皇位传于长女绍天帝。然,绍天帝无嗣,暮年时有意从崇信、崇礼和崇德长公主这三位胞妹的女儿们中择一人继位。
这些后辈中,崇礼长公主之女江祎年岁居长,稳重端方;但崇信的女儿江嬛文武双全,早慧机敏,名震京华,及笄当日得陛下加封“华王”爵,圣宠昭然,颇得朝臣拥戴。至于崇德一脉,因子嗣年幼,众人皆知她们不在帝王考量范围之内。
是以,自从择储风声传出宫闱,崇礼和崇信两府的明争暗斗便再无止休。而震惊朝野的华王及驸马林氏率静安军谋逆大案,恰发生于绍天帝病危宾天前夕。
皇室的纠葛风云与刀光血雨,从不会因彼此的亲缘纽带而停滞分毫,这是江晚璃自幼就懂得的道理,其中的恩怨是非,早已难有公断。
只不过以往,她还能说服自己,这些陈年往事与她无关,亦无需挂怀;
但今夜不同了。
倘若林雁柔真的是诈死脱离罪身的林肃羽,倘若林烟湄确为林雁柔的亲生女儿,那这一切,已然与泛黄卷宗里的陈年旧案生出了牵绊;也与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纠葛。
而这,恰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境遇。
乐华的一席话,江晚璃再不愿听,终归也是过了脑子的。
扪心自问,她承认下属的揣测不无道理。
甚至于,这番揣测已自然地勾起了她压抑日久的尘封记忆。她的理性正凌驾于感性之上,主导着她的大脑,将身边人的关系网与旧日卷宗中的人名一一联想对应:
三十二年前的寒冬腊月,因一纸谋逆密告,禁军抄没了华王江嬛在京的王府、以及其驸马、静安军统领林必安的侯府,并将两府家眷、随员悉数押入天牢核对身份,不日流放萧岭。
当时,刑部上奏的流放名单冗长,奏本展开足有一人之高。
此名录中,连刚出生的华王幼女都未曾放过。华王是在家遇变故当日生产的,因受不住打击,产后血崩,翌日身故,成了两府上下唯一未入流放名录的人。
彼时,她的两个女儿已由其贴身近侍林慧、林欣姊妹照看着,踏上了去往萧岭的苦寒之旅。流放半途,一行人又遇山匪截杀,死伤甚重。林欣和襁褓中的幼女在厮杀中跟队伍走散,后经押送官兵确认,二人皆不幸遇害。
事发时,远在京中天牢待审的静安侯听闻妻女俱亡的音讯,再受不住刑部拷打,愤然自戕。
最后,华王一脉,仅长女林肃羽一人活着到了萧岭,但被朝廷下旨褫夺了“江”姓,改“林”姓以证罪身。那年,林肃羽刚满七岁,骤然失怙重创了她的心智,不久就得了癔症。
其实,江晚璃无需乐华再查什么,她已然猜出,寸瑶的疯妻林雁柔,就是“诈死”的林肃羽。
“诈死”的目的,或是因林雁柔怀了孩子,为母者不愿孩子生来便是罪奴,才给林烟湄捏造了“江流儿”的身份,多年不敢相认。
而照料林烟湄长大的跛脚婆婆慧娘,应是华王旧日的贴身亲随林慧无疑。
这恰能与那日客栈里,情绪失控的林雁柔哭着唤慧娘“姑姑”的称呼对上。
只是,天真无邪的林烟湄,好似仍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她的身边人,大抵也不愿将此惨痛的前尘告知。
“唉…”
江晚璃想累了,仰首时意外对上清寒的月华,不由得怅然叹息:“造化弄人啊。”
去岁,她若不曾执意出宫,会否就无缘结识林烟湄,也不会陷入当下的两难境遇?
但事已至此,她对林烟湄生了情,这问题注定无法给出答案。
“吱呀—”
“阿姊?人呢?”
夤夜静寂,轻微的门响传的很远,神思敏感的江晚璃捕捉到不远处飘渺的呼唤声,忙不叠地调整心绪,匆匆赶回内院。
脚踏入院门时,一个半眯着眼晃荡的困猫儿霎时趔趄着朝她扑了来,口中囫囵咕哝:
“去哪了?我滚遍床榻都抱不到你,好慌。”
江晚璃感知着在她心口扑簌的阵阵温热鼻息,眼角忽而不受控地涌起一阵酸楚,她仰起头紧盯着漫天星辰,双手搂住林烟湄的背拍着,话音很柔很轻地哄道:
“我…睡饿了,溜去厨房寻些吃食。回去睡?”
触及江晚璃便觉心安的林烟湄阖着眼呢喃:“嗯…要你抱着。”
“好,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