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记得匕首捅进皮肉的触感吗?
会记得匕首捅进皮肉的触感吗?
燕逸岫被他视线一烫,又飞快甩开目光,扯扯僵硬的客套笑意:“至少、至少别杵在大门口吧说吧,人来人往的……”
卫二话不说调转方向朝医院对面的小公园走,一步三回头,估计生怕她又偷溜。
跨过这道坎后似乎也没那么紧张了,燕逸岫扯开大步和他并肩走,一路无言飘到小公园的僻静角落处站定。
到了安静的地方又觉得太静,没别的东西可转移注意力,好像更尴尬了。
燕逸岫不知所措,左手背到身后一下下揪着后背衣服,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睛很忙地数地上的沙土粒。
“你说有私心希望我好好活着,是什么?私心是什么意思?”卫崧目光灼灼,开门见山端出问题,随后又扭开头看别处,安静等她的答案。
“呃……就是、就是觉得你的异能很好用,我复制异能的时限只有一天,你要是死了我就用不了了……”
感受到卫崧重新投来恼火眼神,燕逸岫拖长声音越说越慢,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关头了还要撒谎。
可是真的太难说出口了。
她说不出口,卫崧便张嘴替她说出口。
“你在躲,你在等,在等什么?
“等我心灰意冷识趣放弃吗?你怕我只是一头热、过不了多久感情就消散了吗?你究竟是在等我前进还是后退?
“我一步步往前,你知道我在一步步往前,但又总觉得我下一步可能就要后退,所以一直按兵不动观察?
“可这观察什么时候是尽头?你心里也没有衡量的线对吗?”
燕逸岫暗自用力咬牙,稍稍一偏头,让侧吹来的风直直掀飞头发遮住小半张脸。
烦躁再次密密麻麻爬上心头,混杂着为有人真能明白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心理而释然,也有被完全戳穿的气急败坏。
卫崧盯紧她阴影下那仍然岿然不动的五官。
“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吗?
“我担心你反感,所以按你习惯的节奏相处,保持好你觉得舒适的距离,可你好像只会趁此机会顺势离得更远。
“我也直接展现过感情让你看个清楚能安心,可你还是后退,坚决不信。
“所以到底要我怎么办?为什么偏要这样……”
……折磨我,也折磨自己?
卫崧说不出最后这含有指责训斥的词,他也明白不是燕逸岫本愿如此。
她太警惕了,早就完完全全密不透风隔离一切情感,不让人看见也不让人走进。
哪怕是相处这么久的队友们都说不出多少她的事。
燕逸岫没有牵挂,不怕失去、不怕离开甚至期盼离开,不管是人群还是这个世界。
她好像接受任何结局,又远离随之而来的未知命运,毅然隔绝一切联系,不好奇也不在乎会发生什么,大概因为每种结局都已经在她心里发生过了。
也是直到遇见燕逸岫,他才知道原来有人每天都思虑这么多,心事如此沉重。
最深层的性格地基如此,除非拆毁重塑,否则无法改变,而砸碎一个人建造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地基几乎是天方夜谭,他也不希望燕逸岫经历那种摧毁性痛苦,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迎合。
可是没用,怎么都没用。
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耐心探索最合适的方法,可谁知道燕逸岫竟然来自异世界,转眼就要永别了。
他实在心慌。分离之日已经迫近,它降临带来的风已经呼啸到耳边撕扯他的鼓膜了。
卫崧掌心被指尖掐得热痛,眼眶也不断发热,分辨不出是因为睁着不动太久还是悲伤情绪收敛不住。
燕逸岫也还是不动,好像左耳进右耳出,一串串话冲过她脑海始终没掀起涟漪。
卫崧目睹两人之间的连结桥梁正在被时间一分一秒一针一帧敲毁,碎块像眼泪般稀里哗啦直掉,已经快彻底断裂了。
他想挽救补救,可燕逸岫只是站在桥的另一端淡淡看着。
到底该怎么办?到底怎么样才能听到她回应?
他不求什么名分,不求一个确认的牵手和拥抱,更不奢望她愿意亲一亲自己的脸或额头。
他只是想听燕逸岫说句心里话,承认一句她对自己有一点点喜欢。
哪怕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已也好,他就满足安心了。
燕逸岫一走,他在这个世界就彻底没有至亲至爱了,彻底成了漂泊浮萍。
如果连一句话的信念支撑和念想都没有,他根本预想不出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
燕逸岫表情发僵,沉默许久才调理好,解除凝固状态抿了抿唇,略掀起眼皮,瞧见卫崧拳头捏紧,骨节处压得发白。
好一会儿她才叹气,烦躁地擡手揉揉绷得酸痛的下颌。
“没有,你什么都没错,你很好,我只是……”
话又停在了这儿,总是停在这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不出更多。
再往下就得剖开紧密裹死的心,里面会涌出什么东西连她自己都没底,她不想也不敢面对。
为什么人总要剖析内心?这些她自己都不想面对的羞耻可怜卑劣和扭曲顽固的自尊心真的值得告诉别人吗?
告诉别人,一般来说得到的都是不理解、冷漠,它们又会悄悄煅成将来某天反刺而来的刀,最后害死她自己。
所以不如隐藏好保护自己,情愿自伤自愈也不要被外人捅刀子。
卫崧静静等后文但始终没等到,便开口让空气继续流动,语气反常地恢复平静:“我让你有压力了吗?
“我的感情让你不自在,你担心礼尚往来时给不了相对应的感情量来平衡我的付出,是吗?”
燕逸岫低头让手复上,被压住的刘海和掌心一起严实遮掩双眼,都没有多余的气可以叹了:“……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知道。”燕逸岫固执重复。
回答是两声轻响,燕逸岫睁开眼透过指缝和发间瞧见卫崧迈步逼近。
她连忙擡头,目睹卫崧冷着脸猝然从背后拔出把匕首。
他手指一推甩飞刀鞘,调转方向将刀柄朝向她,强硬将匕首塞到她手里。
燕逸岫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茫然的雾蒙蒙积聚脑海还未散尽,不禁吓了一跳。
她想抽回手,但卫崧紧紧包着她的五指不让她松开。
卫崧抢在燕逸岫反应过来前带起她的手移动,毫不犹豫将匕首捅进自己心口上方。
捅完拔出来扔开刀后,他又抓回燕逸岫的手按在鲜血汹涌的伤口上,死死按住,甚至扣住她的食指指尖挤压进皮肉里。
“这是你之前手滑不小心用箭扎到的地方,你记得吗?”卫崧说完自顾自地自嘲笑笑,“你才不会记得。
“我知道你是不小心的,但我也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旨意,否则怎么会偏巧是这里,像丘比特之箭的寓意印证。
“可真是什么象征又怎样?我对你的感情,不说你不信,说了你也不信,我想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仍然不信。
“一个无母无父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的人的以死相逼根本没有震慑力,我也知道那更像一种自己没活头还要背个名头假装深情的刻意演戏,所以我不这么做,而且我也答应过你会好好活下去。
“你脑海里总有另一个人在反驳,想尽一切角度否决,不让你接受和相信别人的好意和感情,以此斩断所有可能的伤害。
“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资格指手画脚劝你改,也不想逼你说什么了,不如就这样。”
边说着,卫崧攥牢她试图缩回的手指。伤口的锐利痛楚片着身体,让他思绪更清晰。
“你就这样记住我,你走之后我至少有这道疤可以回忆。”
卫崧再往前半步收紧距离,让燕逸岫的手指继续往伤口里扎,始终不改面色,只专注望进她眼底。
“你会记得我吗?会记得匕首捅进皮肉的触感吗?会记得掌心淌血的温度吗?
“你能记得一段时间就好,哪怕等会儿你就转身离开不当回事也好,无所谓了。
“等将来某天你在做某件事时偶然间凭熟悉的触感想起我,就可以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的影子印在你记忆里,你头脑里的那个她赶不走消不掉,只能被迫接受我霸占一席之地,我就已经赢过她了。”
燕逸岫愣在原地,惊得瞳孔都快震颤。她怔怔盯着自己没入伤口的半截食指,又缓慢上移视线端详卫崧这副之前从未展现过的狠厉决绝。
他额前几绺黑发似乎长得更长了,半遮住眼,拖着阴沉沉阴影在黑眼珠里重叠。
燕逸岫直视卫崧,定定对望,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才转过弯回归。
燕逸岫略微一眯眼睛压出诧异的疑惑,嘴角又动了动,慢吞吞往外扯,不受控制地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
她手刚一动弹,卫崧就松开钳制由她缩回手,没再强硬拉扯。
燕逸岫垂眼帘盯住满手红煞煞的血,移不开目光。
更多更惊悚的血腥场景她都亲眼看过,可现在这画面似乎不一样。
指尖和掌心还在发烫,边缘处的血已经冷凉,半风干凝固后逐渐紧缩,几乎拉扯着她的手指蜷曲,像卫崧覆着她手的触感。
燕逸岫顺势半屈五指,感受到温热团在指间蒸着皮肤。
她好像明白了。
她总是被遗忘,不被记住,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里都有很多人说着好听话感人话,但最后都走散了,不会记得她。
大家都爱活泼的人,她自己也是,大家也从小接受着活泼的人更得人心和机会的规矩,有些人也因此手握倾斜的资源站到极端处鄙夷不合群的人,不会花多少耐心看她们安静下各不相同的灵魂。
每个人的灵魂都不相同,但人们似乎只习惯关注直接展现出来、不需要她们再好奇的部分,最省事最轻松。
而安静的人总是会被遗忘,这好像已经成了什么不言而喻的理所当然的规矩。
往后提到这个名字,不会有人有太多印象,以一句“啊,她太安静了,没注意”为最终结局。
可就该是这样吗?安静的人的一生活该被忽视、活该遭遇不公平吗?
她不想再经历更多被遗忘而尴尬,最后索性主动藏起来。
不会被记住,就不会被遗忘。
她接受、适应自己总会被忘记的情况,她习惯和享受独处,但也正因如此,对她来说,记住与被记住才称得上是最高最深的感情。
当有人想记住她、更千方百计希望能被她记住时,她才真正、真实感受到这是只属于她的感情,她才得以透过常年横在自己眼前的变形镜瞥见被扭曲更改但仍然浓烈的感情。
她看见了,她甚至看清了。
居然有人真的能越过她如今严格至不留情的层层障碍闯到面前,还捧着完好无损的真心。
燕逸岫快速眨几次眼,但浮现面前的一张张卫崧的直率真挚面容挥之不去,记忆里的场景一股脑全涌出来了,让她眼花缭乱。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失望?为什么不失去兴趣?为什么不适可而止?
为了可能不符合期望的未知答案值得付出这么多吗?
她果然永远没法理解,也深深羡慕这些人热烈坦荡的情感,她永远给不出这么让人心神撼动的回应。
但至少……
燕逸岫伸出手小心地重新贴回卫崧胸口,睁着好奇的眼一动不动。
流得缓慢些的血再次湿润掌心,往下沿着生命线势不可挡奔走,沿着手腕薄薄皮肤透出的蓝色紫色血管脉络往下流淌。
卫崧始终缄默,牢牢捕捉她每一刻的神情变化,又擡手覆在她手背,收拢指头一点点攥紧。
燕逸岫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轰轰烈烈烧进自己皮肤里。
燕逸岫被烫得鸡皮疙瘩快冒出来了,但还徘徊在自己思绪里抽离不出。
她只能梦游般慢吞吞点头,喃喃自语:“嗯……这样……这样就是尽头了。”
迟疑片刻后,燕逸岫翻转手与卫崧颤抖的掌心相对,血淋淋的手穿过他的指缝弯曲拢下,与之十指相扣。
黏糊糊的血将她们的手封在一起,无法分离,灼热急风流涌不停也化不开风干黏结的血,破不开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