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春日正盛,万物和鸣,陈秉元呷了几口碧螺春,香气沁人,自是舒心。
他走到院子里,墙头的月季枝枝蔓蔓开得艳丽,正在赏玩的兴头上,一阵碎乱的脚步由远及近,频率飞快。
“大人!”
一位府衙的主簿举着封信奔到他跟前,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秉元见了不由烦躁,蹙眉斥责道:“毛毛躁躁的,天塌下来了不成!”
主簿喘息几下,咽了口唾沫,忙说:“是、是御史台那边传信,三日后有监察御史来夔州巡视,要稽查账册、典正法度。”
“两个月前不是刚查过吗?”
“前儿刚换了个御史中丞……”
陈秉元扭头走进书房,主簿一路小跑跟进来,门窗紧闭。
“文书呢。”
主簿将盖了官印的纸张交到他手里,陈秉元迅速扫了眼,随即往桌上一甩。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当然怕引火烧身,两个月前例行的巡查才刚结束,他自认为万事大吉便私自挪用了一部分赈灾救荒的钱给老太太办寿宴去了,七七八八加一块儿足有五百两银子。
人还有三天就到,这会儿他如何凑齐五百两银子填补上?
陈秉元负手而立,默然侧目,茶叶在清碧色的水中打着旋儿,缓缓沉到了杯底。
夜里,周词散值回到住处,他刚歇口气换上常服,府衙的书吏忽在门外求见,交谈了几句,不得已,重又把衣裳换回出门去了。
陈秉元把周词请进书房与他同坐一边,又让下人沏了茶端过来,周词低头看了眼,似乎正是自己那盒碧螺春。
两人坐了许久竟半天无话,周词端坐静候,却见他面色愁苦隐有惶恐之状。
周词耐下性子问道:“大人深夜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陈秉元先叹了口气:“哎,我这……这真是……”
他几度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周词态度恭顺,语气听来宽厚温和:“大人可有什么烦心事?”
“确实烦心啊。”他垂头苦恼道:“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找你诉诉苦,此乃你我私下间交谈,无关公事。”
“好,大人请说。”
陈秉元又长叹一声:“去年我背着内子购置了处田庄,你也知道,我朝官员本就俸禄微薄,我想租佃赚些小钱,谁知请的庄头吃粮不管事,田地欠收,反赔了许多。”
“处理这庄头不是麻烦事,但银钱亏空一时周转不过来,碰巧下月初内子生辰,本想备份厚礼,现今……”
周词面上静静听着,心里暗觉好笑,陈秉元作戏的伎俩也不差,方才一开口他就已知其用意。
如此,正中下怀。
周词惋惜道:“听来确实棘手。”
陈秉元继续说:“若是这个节骨眼让她知道实情免不得大闹一场,不怕你笑话,我也是有些惧内的……”
周词微一擡头,恍然大悟,随即笑说:“大人只是包容和尊重夫人罢了,伉俪情深,在下好生羡慕。”
陈秉元抚掌一笑,说笑间,周词转而看向手中的茶话入正题:“不知大人这缺口有多少?”
陈秉元知道他是听明白的,但嘴上却不说,只冲他摆手讪笑:“不提了不提了,丢人。”
周词紧跟着拱了拱手:“大人但说无妨,或许我可以替您分忧。”
陈秉元一番踌躇,推了三四次,最后便不遮遮掩掩了:“为这田庄收益能多些,我自己先投了约摸八百两吧。”
“八百两。”周词淡然一笑,将手里的杯盏举起,沉声说道:“不知那茶底下的东西可否讨尊夫人开心,解大人烦忧?”
这一句倒是把陈秉元说懵了。
茶底下?打的什么哑谜?
他揣摩了半天也没个确切的猜测,便直言道:“通判何意啊?”
周词将茶饮尽,杯底轻轻在桌上一叩:“韩非子有买椟还珠之典故,木椟若没有奇巧之处,又怎能令珠玉黯淡无光?大人不妨好好看看,有什么,能放什么。”
陈秉元一默,便再无心情喝茶诉苦了。
送走周词,他满腹狐疑,千思万虑,最终从柜架里取出装碧螺春茶的木匣子,可上下左右看了个底朝天也未发现有何奥妙。
陈秉元谨慎多疑,此事若非周词欺他,就是傅良瞒他,但周词是主动提及,按常理来说不会有假。
他五指敲着空荡荡的木匣,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次日一早,风平浪静,周词仍在府衙里碰见了傅巡检,他腰间佩刀正要出门,两人点头致意各干各的去了。
直至临近傍晚,外头下起一阵大雨,他放好桌案上的东西预备放值回去。耳畔若有似无飘来窃窃私语的声伴着雨水敲打混乱嘈杂,他小心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正巧听见了“傅巡检”三个字。
他收拾妥当,直接把门一推,公廨门廊的角落里几个皂隶猛地回头,愣了片刻才零零散散向他见礼。
周词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几人互看一眼,都觉此事根本不必隐瞒,便回说:“方才知州大人命人拿了傅巡检。”
周词微讶:“什么缘由?”
“以权谋私,受财枉法,现下正押在牢里。”
周词蹙了蹙眉,说知道了。
他径直离开衙署一路回到官舍,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
屋内,阿七已经打了热水,备好干净衣裳等着,周词一进门就脱下官服,自己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深色衣服。
“少爷你还要出门?”
“嗯。”
“可饭菜我都备好了,吃完再走吧。”
“你吃吧,不用等我。”
周词匆匆换上衣服,拿起角落的伞推开了房门,天色深重晦暗,他止步停在屋檐下望着漆黑的苍穹,过去种种和他所筹谋的事交织纠缠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
阿七看着他的背影,正要说点什么,周词背对他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隐入深邃的雨幕里。
夜色愈浓,他趁天黑从一扇鲜有人经过的角门进入衙署内,快步前往关押犯人的监牢。
此时正值狱卒交班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他走向深处一间远远隔开的牢房,透过铁栏,他看见了狱中的傅良。
傅良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壁面,衣着单薄,头发凌乱,看不清神色。
周词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甬道内,里面的人微微擡头,两侧昏暗的光线映照出来人的面庞。
傅良颓唐的眼神骤然点起一簇烈火,他猛地站起来两手死死抓住铁栏怒吼道:“周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陷害于我!为何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