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鬼差领命而去,去寻找一个叫巧巧的人存在过的痕迹。
茍黄萱心里不确定这有没有用,她自己也在祈祷。
死后的世界里,有着低调孤独的林乔;学校里有着默默无闻,连班主任都记不清的林乔;养父母的家里,有着他们生了儿子以后逐渐不说话的林乔。
这些林乔都死去了,再也找不到。
那个一出生就因为性别被父母扔掉的无名女婴,早就不为世界所容。
鬼差找啊找,没找到巧巧的出生与学习成长的过程,只在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记忆深处找到了那个女孩。
“院长妈妈,你吃!”
瘦小的女孩裹着厚重的衣服,努力扬起小脸,将手边的饼干凑到院长阿姨的面前。
院长阿姨正在缝补孤儿院其他孩子们的衣服,忙里偷闲,咬下一口。饼干真甜啊,甜得她笑弯了眼睛:“巧巧好乖!院长妈妈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
巧巧羞红脸,安静坐在院长阿姨旁边,像只小仓鼠一样,慢慢啃着饼。阿姨咬断线头,扭头一看,发现巧巧已经依偎在她身边睡去了。
油灯爆出火花,噼擦响着。院长阿姨小心抱起她,准备为巧巧脱去鞋子解开衣服,好睡觉。
巧巧被动醒,半梦半醒间,在院长阿姨脸上亲了一口。
小孩热乎乎的脸颊贴着院长阿姨,让她的心格外柔软。巧巧吃的饼,是她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的。
院长阿姨做事公平,巧巧是她唯一偏爱的孩子。
“院长妈妈……”
巧巧呢喃着梦话,阿姨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哄着。院长阿姨看了很久很久,舍不得移开眼睛。
……
老妇人从梦中醒来,睁开浑浊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她又做梦了,梦到巧巧被领养的前一天。
作为一个平凡的女性,她创办孤儿院的初衷,是因为她亲生的小孩刚出生就没了呼吸。在移情的作用下,老妇人开办了免费的孤儿院,收养着被遗弃的孩子。
那段时间真难啊,孩子们要吃,要喝,要这要那。靠着补贴以及好心人的捐助,孤儿院里条件艰苦,她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爱是常觉亏欠。
一个饼的爱是她能给予的所有,可她仍觉得不够,伤心孩子只有饼吃。再不舍,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老妇人记得,巧巧被领养的那天,哭得很伤心,而她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
那家人没有自己的孩子,对巧巧还算不错。再一次遇见站在角落里看着女孩的老妇人后,他们改掉了巧巧的名字。还往孤儿院里寄了信,明确表现出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她知道,她明白,所以,当福利院被政府收编后。老妇人拒绝了政府的安置,自己选择离开青城。
一晃十几年,她在深夜又梦起了巧巧。
不知道巧巧现在过得怎么样。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不知道考上了什么样的学校,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
老妇人睡不着,干脆打开台灯,就着昏黄的灯光,笑容浅浅的思念着。
她发现这么多年不见,她差点就要忘了巧巧。只是随着回忆的加深,巧巧模糊的脸重新变得清晰……
*
手指拂过安睡的小孩,茍黄萱心头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过与不舍。她知道,林乔已经死去了。
鬼死为??,林乔,大约已经是??灵了。再继续向下堕落,那就是一路到虚无的微。
幸好茍黄萱找到了天底下最惦记林乔的那个人,从她的梦里发现??灵最后的踪迹——巧巧。
茍黄萱举起哭丧棒的同时,小女孩醒了。她歪着头,一口咬在鬼差大哥大腿上,下嘴极其狠辣。
“嗷!!殿下救命!”
鬼差大哥骇然,嘴上开始乱叫求救。
??灵神志全无,以鬼为食。
“虚度春秋十六载,一生清白无是非。本王判你——即刻投胎人道……”
茍黄萱郑重说道,
“以巧巧的名义。”
不要再做林乔了,没有人是最爱最爱林乔的,养父母有着亲儿子,老师有着疼爱的好学生,茍黄萱也有张宝丹。
还是做巧巧吧,妈妈一直怀念着巧巧。妈妈无论走到哪里,都在记着巧巧,记了一辈子。
虽然这么说,茍黄萱心里还是泛起了悲伤。她的好朋友林乔,大约是真回不来了。小女孩周身环绕着星星点点的土黄色闪光,裹挟着她不多的神志,即将投入轮回。就在这个时候,女孩痴痴看着茍黄萱,脸上露出微笑:“你…你好……”
那是第一次见面的招呼语。
“你好。”茍黄萱点点头,“再见,巧巧。”
“再…再见……”
她走了,以巧巧的名义投胎转世。
茍黄萱缓缓放下哭丧棒,仰头看向天。她能感受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无上威压正在迅速褪去,属于阎王的权柄被收回,崔判官和鬼差大哥重新归入地府。
视野降低,身子上浮。茍黄萱听到张宝丹在喊她的名字。于是她闭上眼后重新张开,将张宝丹抱住。
她们没有说话,长久拥抱着。茍黄萱先松开手,看着张宝丹,轻声道:“结束了。”
“是吗?”张宝丹忍不住笑了,脸上依旧是那副模样。
“是的,结束了。丹丹,我到最后,总算知道为什么我是变数了。”
*
穷奇睁开被血糊满的双眼,仰天咆哮着。它隆起的背肌上,宽大的翅膀张开,足以遮天蔽日。
鏖战陷入白热化状态,在拼命的凶兽面前,准备充足的仙人战线居然连连后退。
负责总领战线的太阴星君面露难色,似乎被威胁到了,很是苦恼。茍天机冷眼瞧着她做戏,心下讥讽。
经过三番两次的漫步削弱,此次虽说是决战,不过是痛打落水狗罢了。天庭甚至派太阴领头,其他的洪荒余孽一个坐得比一个稳。
“这局势可真是艰难,幸好穷奇没能集齐七苦。连最后预备的两苦,也一个没有招来。哎呀,我们真好运。”
太阴星君笑眯眯道。
前所未有的预料到穷奇的死期,茍天机有些恍惚。所以她接下了太阴星君的话——“不是好运,从七苦的变数是爱别离开时,我就知道它赢不了了。”
太阴星君漠然片刻,转而点头:“是啊。正是知道变数是爱别离,陛下才上心,说穷奇的死期到了。”
恰如阎王所说,七苦是生命必经之路,并不可怕而无解。
七苦之始为生,从睁开眼睛的每一秒开始,生命开始失去——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增加的老,机能退化而必然的病,无法得到的求不得,讨厌却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的怨憎会,送别亲近之人的爱别离,以及最后自己也走到终点站的死。
七苦避无可避,是必经之路。然而有暗便有光,万物是相等的——
伴随着降生的喜悦,父母是第一站的爱人;疾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陪伴,被放弃的病人走得最快;求不得的后面,总有人像许愿机一样实现能为你求得的,而你即使怨憎会也想活下去,无非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在乎的人与事;第一站亲人离去的爱别离,是朋友与伴侣鼓励着才能走出。
如果最后能与爱人,朋友一同老去,一同入葬,老与死便不可怕了。
万物皆苦,唯爱抗之。
所以天道选择了爱别离的宿主作为变数,送给人间。
穷奇起手就下错的棋,最后的失败是必然。
“那你呢?我听闻阎王与你对弈,总是输多赢少。”太阴星君微笑道,“天狗也是执棋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下这盘棋?”
“我不下死局。”茍天机言简意赅。
太阴星君没说这个话了,意味声长点点头。
兽类的嘶吼声打破她们之间的寂静,场间只有穷奇,混沌,和饕餮。其他的妖怪杳无音讯,没有半点踪迹。
太阴星君果断道:“众仙听令!无需再追其他散妖,优先剿杀祸首!”
雨师妾国四周光芒万丈四射,各处都有仙人在极速的接近。原本完美的包围圈出现个别缺漏,也让苦苦支撑的穷奇眼前一亮。
它再次震翅,残破的羽毛如同箭矢!同一时间,饕餮也张大嘴,用那口无坚不摧的牙疯狂向前撕咬着!混沌仰头喷吐浑浊的t气息,用以干扰追兵视线。
三大凶兽一起拼命,太阴星君终于坐不住了。
天空一轮明月出现在乌云之后,月之光辉甚至胜过虚假的太阳,明亮而威严。
饕餮咬烂看似温柔的月纱,三只凶兽都不需要交换眼神,直接朝不同的方向奔逃。在最后的机会里,它们拿出自己的真本事,让太阴没法一网打尽。
太阴星君垂下眼眸,神色自若。
茍天机则徐徐震袖,锋利的剑身铿锵作鸣。
在月光的映照下,一条巨大的白色尾巴遮月蔽日,头部宛如狐貍的巨大白犬盘踞整个天空。
白犬仰头,长啸出声,那轮月亮缓缓落进它的口中。随着光线的消失,朝不同方向奔逃的凶兽骤然失了方向,竟又互相撞在了一起。
天狗食月,万物皆盲。
这个盲,也包括众仙和太阴星君。毕竟从神通天赋方面来讲,茍天机绝对克制太阴星君。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救走这里的所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