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日子
“天狗,你终于来了，穷奇受伤很重！我找不到生路！”
“幸好有你，幸好……”
混混沌沌的黑色雾气涌动着,死死护着断腿的添翼猛虎与山羊头。混沌在一片黑暗中看到那抹白，于是雾气主动贴上,带着惊喜。
来者擡手，伸进雾气抚摸着。黑雾凝结,露出混沌那张稚嫩依赖的脸。
茍天机嘴角下压，轻轻捧起混沌圆滚的身子,难得柔声道：“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
混沌用力点头。
它注视着茍天机的眼睛。
混沌很熟悉茍天机的举动，它总能看到茍天机淡漠眼眸下的柔软。
可现在，它听着茍天机声音和缓,看着她脸上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却没在那双眼里找到深埋在冰雪下的暖意。
“天狗…”
混沌慌了，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和穷奇缠斗,被我撞见,我放你走了……”
茍天机点点头，惆怅：“我记得,你放我走了。当时，我多希望你也对我出手。”
“你知道么？妲己也在附近。如果那个时候你带着穷奇留下来。等妲己一到……”
混沌眼睛一亮：“妲己？我好久没见她了，我也想她。”
知道混沌听不懂话外音，茍天机笑笑：“是啊，妲己也在。她回涂山了,带着你们遇到的玖玖回去了。”
“玖玖？是那只小狐貍吧,我也喜欢他！穷奇说它一眼看穿了玖玖的真身，随便逗逗狐貍玩而已。我也喜欢逗狐貍玩！”
混沌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欢喜。
茍天机没接话，握紧了手中的剑。她无奈道：“混沌，别拖时间，真没生路了。”
“这次，你们输了。预料之中的事。”
混沌愣住，呆呆看着她：“输了，就必须死吗？”
“嗯。”
“像是相柳和雨师那样？”
“嗯。”
“我们一路输下来，还有谁在？”
“……”
混沌定定看着茍天机，轻声道：“还有你们在，对不对？”
茍天机哑口无言，只能拔出剑，指着混沌。她随风而动，翩若游龙，剑尖也好似初雪飞絮。
黑暗中爆发了激烈的打斗，太阴星君皱眉示意众仙退却，免得被误伤。她左右环顾着，顺手取来长箫，厉声道：“天狗！本君来为你助阵斩敌！”
清越的萧声骤然扩散，激发了穷奇的凶性，也让饕餮仰头喷出两道血泪，眼瞳中满是惊惶与怒火恨意。
萧声没影响到茍天机，反而是不俗的增益，使她的动作更加轻松写意。
“相柳！相柳！”饕餮在疾呼着，声音悲切。箫声裹挟着它，一下子回到了万年前。
彼时万族争霸，逐鹿中原。败者并全族皆死，胜者即是正义。龙凤麒麟斗上苍穹，却三方伤，无赢家。
巫族破世而出，与后起之秀的妖死争首位，各凭本事。巫族有十二祖巫，妖族亦有妖皇携众将如星辰满天。
彼时，它们相识只需一点头，便是人间万万年。在扶妖族上青云的路上，它们短暂的成功过，随后迎来的就是连绵不绝的失败与打击。
巫族败退，妖皇陨落，由妖族建立的天庭被三清转为人属。它们输得太茫然，咽不下这口气。
可那又如何呢？
相柳死去时，妲己退出了。雨师死去时，陆吾退出了。后面……
饕餮露出的破绽太大，它又只剩个头。当幻术褪去，连维持自己身体的妖力都拿不出来，茍天机一剑正中它眉心。
饕餮睁着眼睛，那通红的双眸不肯闭上。强烈灼烧的恨意和腹中的饥饿一样，折磨了它一生，至死不释怀。
走投无路的时候，混沌自动崩解。它本就是天之纯真，如今也不过是回归天道，重新归为混沌状态。
茍天机呼吸有些混乱，颇有些狼狈的踉跄几步。有着太阴星君的主动配合，天狗食月到现在还没有解除。理论上，仍是茍天机的主场，是她的绝对优势。
“天狗……”
只剩下半个残身子的穷奇咕咕笑，冲着她招手，
“最后的时刻了，我们两个老朋友说说话吧。”
茍天机犹豫片刻，缓缓走过去。然后她只走到一半，便在穷奇愤怒的眼眸中，投掷出自己的剑。
欺霜赛雪的光滑剑身像是穿过一块豆腐一样穿过穷奇，将它从中划成两段。
“你还来这套？”
茍天机擡起眼眸，深深盯着穷奇，
“以前我们被大鹏道人坑了多少好东西走？那厮张口闭口都是道友的。喊道友的多半是在准备挖坑，喊老朋友的包是要命来填。这还是你帮我们总结的。”
“是吗？我都忘了。”
穷奇脸色变得狰狞，
“我只记得你的背叛，都忘了我们的经验都来自于共同的过去！”
“是啊，我有的经验你也有，所以我总是抓不到你，你也抓不到我。”在黑暗中，茍天机只有声音能传进穷奇的耳朵里，“再见了，老朋友。”
穷奇的扭曲脸色定格在了这一瞬，它的身体块块碎裂，没有任何依仗的崩散开。
它视网膜残留的画面仍就是虚无的黑，所以最后，它的嘴巴动了动——
“当年的赌，你赢了。”
没落的族群该去往何处呢？是否该在卧薪尝胆后再战巅峰，还是不管不顾，拼一个全族玉碎呢？
茍天机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那条路，她已经没有战争之心。她也无意，让残存的妖族卷入战争，和人族的火枪大炮对上。
万族之劫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收剑入鞘的刹那，她又回想起自己离开的那个夜晚——天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不知前路，唯有朦胧的宁静。
*
密密麻麻的小妖怪跟着奢比尸，惶惶不安警惕着周围。
看到天庭出动的力量后，不少妖怪被吓傻了。它们只在父辈祖辈的口中听说过妖族的荣光——搬山赶海，追风逐月，力可扛天，吞日食月。
听着那些故事长大，又被故事中那无所不能的大妖所召，它们头脑发热，带着自己年轻的小命和稚嫩的妖术就赶往了雨师妾国。
穷奇没让这帮清澈愚蠢的小妖怪参战，而是让奢比尸带它们跑。
从天庭全力围剿穷奇所漏下的网眼处钻出，没见过铁与血的小妖怪们感到淹住喉咙的绝望与后悔。它们只能祈祷穷奇再撑一下，撑到它们逃得足够远。
奢比尸比小妖怪们更害怕穷奇落败。
小妖们只是担心自己的命，奢比尸却知道落败者的下场——在失去绝对的力量支持后，弱小的族群只会不断的挨打，不断的失去。
有价值的妖怪会被剥皮抽筋，包装成商品售卖。没有价值的大面积灭杀，从而将有限的资源来养殖商品。
除非，像雨师妾国一样……
雨师用自己的尸体污染了整个国家，也污染了自己的子民，让他们生活在炼狱之中，原始而愚昧，再也无法前进。
没有价值的雨师妾国，才能活在了历史遗忘的角落之中。没人去拯救他们，也没人去剥/削他们。
妖族，能赢吗？如果输了，又该走哪条路呢？
奢比尸不知道。
但很快，战况就出来了。随着天狗食月的异象退去，太阴星君高挑着凶兽血淋淋的尸体，煊赫四海。
奢比尸木着脑袋，想象着种种血淋淋的画面。它几乎要哭出来，只能抖着手打开穷奇留给它的那个锦囊。
出乎意料，里面没有什么上古法宝，也没有穷奇重生的希望，只有一句仿佛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话——
【鸡蛋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会全摔碎的】
它傻傻看着，攥着纸条的手用力到青筋毕露。
“奢比尸大人，前方又有仙t人在探查情况……”
焦急的小妖怪不得不出声提醒。
奢比霍然转身，道：“我们回去吧。”
它们不知道，随着妖群转身，仙人们也在和太阴星君闲聊着。面对斩草除根的建议，太阴星君懒懒摆手：“不急，妖也好，仙也好，人也好。都是在俗世里讨生活的。西王母娘娘早就拿出态度了，不必伤它们。”
“大势所趋，聪明点的早想明白了，天庭还有不少仙君都是妖族出身呢。至于那些没想明白的……”
太阴星君笑笑，
“不是蠢，它们只是想跟着那个腐朽的时代一起入葬罢了。”
“且把它们的坟墓垒得高点，踩死点，不要给它们复活的机会。它们可不知道什么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只知道凌驾于众生之上，不做皇帝，就要五鼎烹。”
仙人跟着点头，太阴星君却不是嘲笑的意思，而是真正的感到伤怀——
“洪荒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和平的时代。这里容得下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容不下企图复辟旧王朝的枭雄。死了也好，只是……”
她举起帕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天地间又少一旧识。”
太阴星君最后看向雨师妾国的那些民众，有些怜悯——
“时代是往前走的，天庭和妖族都改革了。即使放血割肉，甚至调转进攻的方向，也要表明决心。至于这些仍旧信奉着旧时代的规则，不愿踏出雨师妾国的民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雨师身边呢？唉，处处为后代打算的祖先也桎梏了他们，雨师啊。”
茍地知远远看着茍天机的背影，没有说话。她隐隐知道，从今天，所有妖族都会走上这一条路——茍天机与穷奇对赌出的路。
前方不知是什么样子，天庭许下的承诺也不知道能有几分真。可妖总是要活的，总是要往前走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
在一个凡人们觉得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妖族最后的顽固抗争派被消灭。偷偷盖完阎王印的茍黄萱受到了严厉，但又没有实质伤害的惩罚——
她之前拘魂抓恶鬼跟着打凶兽的功绩，被阎王爷一笔勾销，仍然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走无常之位。
面对这一点，茍黄萱很不服气，屡次提出抗议。
阎王爷呵呵一笑，表示没有没收你哭丧棒已经很给面子了。较真？那把功绩还你，该下的油锅也还你。
茍黄萱仔细权衡一番，发现动用阎王权力时自己也是爽到了，就不说话了。
对她来说，穷奇被打败后，最快乐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步入了正轨。
再也不用担心被谋害，被挖坑，转角遇到凄惨的宿主。她总算能全心全意的享受自己的暑假，顺便看眼被茍地知塞过来后就忘收回去的银行卡余额。
为了庆祝自己自由了，茍黄萱偷偷摸摸和张宝丹去酒吧蹦了个迪，结果遭到老妈查岗。幸好茍黄萱机灵，邀请茍玄雅一起蹦，然后被茍地知打包抓回家。
这次没有求助对象了。
因为茍天机又闭关了，这次出关的时间不定。茍黄萱问过茍地知怎么回事，茍地知轻飘飘道：“正常，老年人适应不了新事物，就爱躺床上睡觉。”
此番暴论一出，茍天机抽空出个关把茍地知吊起来抽了一顿后又去闭关了。只留下吊在阳台上的雪白小狗嚷嚷：“本来就是嘛，哎，每次我说真话你就急！”
据茍黄萱观察，生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碧水华庭大了。
妖怪小区的住户不止5栋楼了——在某天夜里，平地起了相当多的高楼。茍黄萱推开窗向外望去，甚至都不太确定自己前面有几户人家。
“正常啊，之前只是试点。看妖怪们离开了深山水潭后，能不能在都市里扎根。现在尘埃落定，其他妖怪也收了心，该扩建的扩建，该搬家的搬家。”
茍玄羲瘫在沙发上玩着平板，没心没肺，
“想当初，我还接受了爷爷的命令，特地去国外考察了一圈呢。唉，外面也有其他的种族，有自己的地盘。出去后裂痕更大，不如在老家呆着……”
“太爷爷以前还考虑过举家搬迁到国外？”
茍黄萱好奇问道。
茍玄羲打完一把游戏，一边在屏幕点着奖励，随口道：“是啊，为了尝试不同的路子。最后，她说随遇而安吧，家人在哪儿，哪里都是家。”
“只要没有战争，没有争斗，处处皆好地。最好的日子，就是没有任何风险的今天。”
茍黄萱感同身受，赞同道：“是啊，是啊，我都不理解穷奇的癫狂想法。幸好我们把它给按死了，感觉世界都美好了！”
“真的吗？”茍玄羲收集平板，似笑非笑，“恶意是永远不会彻底消融的，贪婪就是掐不断的祸源。穷奇来自妖族的贪与狠。改不掉的本性，才迫使它战斗到最后。不理解是正常的，它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
“可是在它死后，别说妖族了，全天下的黑暗面都没停止。人为的，天生的…苦难仍然在继续。总有一天，又一只穷奇会带着新的四凶归来……”
茍黄萱想想，果断道：“反正我看不到了，跟我没关系。”
“的确。”茍玄羲也跟着点头，“我估计我也看不到了。嘛，负面情绪积压后的苦果，就让后来者处理吧。随遇而安，见招拆招，难得糊涂！”
“对了，你是不是快开学了？”
“是呀，大姨，你要送我开学礼吗？”茍黄萱笑嘻嘻反问。
“还真被你猜对啦！”
茍玄羲笑容满面地捧出一只小小的蝙蝠，
“这是我亲手抓来的，好像还是一个什么，德古拉子爵。我看书上说，培养小孩爱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养宠物。来，小萱，伸出手，感受一下它的心跳～哦，不好意思，它没有心跳。”
眼看着这虚弱的吸血鬼对她露出了獠牙，茍黄萱忽然一寒：“穷奇是死了，但大姨你还活着。我的日子，真的能安生吗？”
“什么安生不安生的？快，接着！”
“不！我不要！奶奶！妈！大姨给我塞了个吸血鬼！专喝人血的那种！”
伴随着茍黄萱的惨叫，雪色白球如同炮弹一样，从阳台激射而出，一头顶翻茍玄羲——“老大，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茍玄帅匆匆赶回来，将这只未有入境许可的危险生物提走，妥善处理。茍黄萱惊魂未定抓着茍玄雅的衣服，白着脸：“妈，我不要在家里过了，我下个星期就要去报到！”
“我爱上学，上学棒棒！学校是心灵的摇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