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斤与乖乖

三斤与乖乖

老人抚摸着橘猫的手变t得迟缓,她正低落着,却听到了一声黏糊糊的猫叫。

她并没有被这奇怪的事情打倒,而是收养了这只被命名为乖乖的猫。一人一猫,在乡下过起独居的偏僻生活。

黄瓜结出了鲜嫩的果子,原本爱吃这个的猫已经彻底变了样,最讨厌黄瓜。老人只能自己吃着,吃不完的就摘去卖。

她对橘猫依旧很好,细致拌进饭里的鱼肉不断。乖乖天天溜出去,爬树掏鸟。营养充足的它成为了乡下猫里的老大,时不时就擡起后腿,光明正大在地盘边缘补充自己的味道。

老人远远看着,叹息一声。

橘猫过得很快活,短短的十几年吃喝不愁。没绝育的它在乡下生了一窝又一窝,将流浪公猫的渣猫本质尽显。

然而它不会刨土,不会撒种子,不会等饺子凉了再吃。被带去布偶坟前时,只顾着刨土挖虫子吃。老人细致养着它,偶尔叫它一声乖乖,却不再自称奶奶。

老人背瓶子去卖的那天,在乡间的泥巴路上摔了一跤。好心的路人送她去医院,医生给她的手臂上了夹板,千叮咛万嘱咐,说暂时没有什么外伤,但老人摔跤就是个坎儿,一定要让家里人注意。

她呆呆听着,神色茫然。或许是家里人这个词刺激到了她,老人坚持要回家。

她独自生火烧饭,因着手脚不便,直到天黑才煮出一锅白稀饭。老人坐在门槛上,单手用勺舀着粥,颤抖地喂不进嘴。

橘猫在她身边,因为还没吃上饭,饿得直叫,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子女不管我,老伴走得也早。”

老人对猫说,

“本来孤苦伶仃的,却遇到一个活泼的小孩子。他一口一个奶奶叫得甜,我看着就欢喜,恨不得他是我的亲孙子。他走得早,上天却给我送来了乖乖。乖乖和那个小孩子一样,活泼好动,被夸就害羞,吃什么都不挑。”

“老婆子真的放不下乖乖,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老婆子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把乖乖还给我。”

橘猫听不懂,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它高兴应一声,紧紧贴着老人扭来扭去要吃的。

那一模一样的橘色花纹,还有如同小孩子一般撒娇求抱抱的举动。老人又糊涂了,她靠着橘猫,仅剩的那只手拿起勺子,先喂给饿得不行的猫吃——

“乖乖回来啦,奶奶好想你。来,吃一口,嗷呜,乖乖真棒!”

猫不能长期吃稀饭,也不爱吃纯白粥。橘猫肚子饿,才勉强吃两口。肚里有食了,扭头就跑。老人怔怔看着它的背影,费力收拾着碗勺。

她不舍得浪费,洗了勺子接着吃。碗里滴滴落下,粥有咸味。

*

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眼花耳聋,声带嘶哑,完全无法和人顺畅交流,只能孤僻生活着。

村里的人管老人叫猫婆婆,因为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只橘色的土猫。每逢天黑,村里的人都能听到她一声又一声的“乖乖”,据人们形容,那苍老尖裂的声音像是在叫魂。

某年,忽然来了几个中年人来村里,找猫婆婆。橘猫跑到外面嘶叫,拽着人的裤脚就往里面跑。

好奇的村人便端着饭去凑热闹,看到那中年人在猫婆婆破烂的小屋里乱翻着什么,猫婆婆跌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原来,他们是来找猫婆婆有没有存款的。低保加国家政/策的优待,猫婆婆又是一个勤快能干的人。

不管她将近二十年的子女,总觉得她手里攒下了一笔钱。

本来是要好好扮演孝子贤孙的,可惜猫婆婆看透了他们,死活不松口。他们气急,争执之间竟将亲妈推到地上,自己翻起来。

幸好,那天的橘猫很聪明,叫来村民把那几个不孝子赶出去了。送猫婆婆去医院的路上,她在担架上要橘猫,激动——

“乖乖刚才一定回来了。对,乖乖回来了一下……”

帮忙的村民看到这一幕也很感慨,回去便说:“人都说养儿防老,可猫婆婆的几个崽还真不如她的猫懂感恩。那橘猫看上去呆,却晓得护主咧。”

人老了,就活一口气,活一个盼头。猫婆婆出院后,不仅没因为这次的事落下心病,反而神采奕奕,抱着橘猫逢人就夸。

她苦到极致,乖乖的些许举动,成了她度日的良药。村里人原本觉得猫婆婆是个怪人,经过这次反而看清楚她的不幸。一来二去,还有些好心人经常上门关照。

后面来的社会志愿者还给猫婆婆出主意。法院传票送到家,那几个子女不仅拿不到猫婆婆的钱,还必须交赡养费。

虽然他们是按法律最低标准付的,但那对猫婆婆来说,也是一笔意想不到的巨款。

对她来说,人生的最后几年,比她想的要好太多。原本她早该瞑目的,可惦记着乖乖,猫婆婆活到了九十多。

直到,橘猫的毛色开始变淡。

原本精力旺盛的橘猫不再出去,经常趴在家里一睡就是一天,难得活泼一点,却没那么容易蹦上桌了。

一只猫能活多久呢?十年,十二年?

猫婆婆不知道。她只知道,陪了她20多年的猫,跟她一样,老了。

橘猫老得很快,像是早已透支了生命与岁月,如今终于到还债的时候。出现老态不到三个月,它已经走不动路,睡觉的呼噜声会突然停掉,过一会才响。

老人不再出去捡瓶子,而是将院里的杂物扫干净,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垃圾纸壳垒得整整齐齐,蒙上油纸。

地里的种子又撒了一波,这次种的是小青菜。老人守在炉子边烧着热水,和趴在她脚边,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的猫说话——

“乖乖啊,你是不是要走了?”

“听说去见阎王的路上,很黑,很暗。这沿途还有拦路的小鬼,说话时嘴巴里的冰风就往外冒。好多人怕死,老婆子不怕。老婆子以前最盼着的就是死了,死了就不用受苦。”

“后来日子好过了,老婆子反悔,不舍得死。结果你在这时候,变了性子……唉,老婆子总觉得你还在,不舍得走。可如今,你这憨货,自己要先走了。”

“以前打雷下雨的时候,你一个劲往老婆子怀里钻。你没说过一个字,老婆子却能猜到,你很怕黑,怕打雷吧。”

她烧好热水,又开始往里面不断的增添凉水来调和温度。差不多了,老人用沾水的梳子帮橘猫把毛发梳洗遍,重新拧了条毛巾,动作迟缓哆嗦着擦洗自己——

“乖乖啊,别怕黑。抱着奶奶的手,我们一起走。奶奶给你唱童谣,就唱村里小孩经常唱的那首——猫婆婆不说话,毛孙子不会说。两个哑巴长相伴,嘻嘻哈哈乐满堂……”

洗好澡,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服。老人认真写遗嘱——存款捐给村里的小学,屋子里的东西,村民用得上就自己拿回家。发现她的人,记得把乖乖和她埋一块。

等一切处理妥当。她带着猫,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降临。

老人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但她不饿,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外面的光线明明暗暗,没有人发现独居的老人消失了好几天。

在她半梦半醒,几乎要怀疑自己马上就要睁不开眼时。老人听到外面传来了嘹亮的呼唤声——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我们是爱心志愿者,来拜访住在这里的老人……”

哎呀,又是社区志愿者。老人很感激这些做善事的好心人,不想让这些好心人撞见死人。

老人努力撑着最后一口气,发现这些“爱心志愿者”说话支支吾吾的。

这不重要,她勉强将自己想交代的事粗粗说了下。

“你叫什么名字?”

谁发颤的声音响起,对着的方向却是猫。

老人听到猫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临到死了,连灵魂都已经半离这具躯体,兼有20多年的朝夕相处,余生共度。

老人半梦半醒,听到猫低低回答他——

“我叫三斤,是奶奶的乖乖……”

她的手冷下去了,紧紧依靠着的老猫却还是热的。

为什么猫的体温要比人高三度?老人恍惚间想,乖乖真暖和,像是它第一次蹭她手时那样。

那柔和的温暖残留至瞑目,治愈她老来吃的大半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