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

乖乖

貍花这一去,再次回来是接三花。

三斤看着它,t却没像之前那样,往它脑壳上一拍。胖橘蹲在巷子口,说:“有什么难处,找我,我尽量解决。”

“谢谢老大。”貍花最后挥挥爪子,叼着小猫,离开这里。它新家在那个空心假山底下,那是新的开始。

一切似乎变了,但好像也没变太多。三斤照样帮老人捡着瓶子,带着小弟溜达在街头,一起踹手晒太阳。

但貍花不再出现,它的消息更多是布偶在风中嗅到的。

寒来暑往,春去秋至。三斤不知道吃第几回饺子时,听老人说着搬家的事。

老人的家是早就要拆,却迟迟没拆的老旧危房。然而日子一天天好过,政府有余粮就有动力,计划着城市焕新,争做先进表率。

这房子往上细究,是违章建筑。老人连房产证都没有,能拿到的拆迁补偿寥寥无几。

“乖乖呀,奶奶准备搬到乡下去。他们说现在乡下也有小洋房,发展的也好,还有免费的地等着人种。奶奶随便种点什么,加上低保,日子不差的。”

去哪都无所谓。

三斤咽下饺子,瞥眼呼吸粗重的布偶。

它不记得过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已经不当老大有两三年。隔壁的老大更是早换成了貍花与三花的孙子了。

至于退休的貍花啊,它一年前忽然约三斤与布偶出来耍。夜深人静,三只猫顺着也重建完毕的大马路溜达,貍花叮嘱两只猫多照顾下眼睛快看不到的三花,找了个好地方,悄悄睡着了。

三花也走在那年的冬天。寒冷的季节是最古老的死神,擅长收割油尽灯枯的生命。

如果要搬走,没有什么可带的。三斤只绕着布偶,呜呜转上一圈。老人明白,连连点头:“好,奶奶带你们一起走。”

布偶不想离开,三斤就同它讲:“你在这找这么久了,都没有找到你的铲屎官。说明她早离开这了,不如去外面看看。”

老人捡好最后一件衣服,关上吱吱呀呀十几年的木头破门。公交车上本不允许带猫,还是司机好心,约法三章后让她上了车。三斤从布袋子里探出头,隔着窗户,遥遥望着熟悉的风景迅速倒退。

几只年轻的小猫在路边晒太阳,没擡头看一眼。

烟尘卷起,随着车尾气排放散去,三斤依稀看到那朦胧的烟尘中有只疤头貍花,带着貍花远远与它对望。

*

回到乡下没几天,蔫头蔫脑的三斤重新变得活跃,它想叫布偶一起出去走走,却见老布偶无奈看着它:“老哒,尼好像不会变老。窝的腿爪都老化走不动了,尼还是那么精神。”

三斤愣住了。

它很少思考这个问题,或者说,它潜意识里在规避这个问题。

当只快乐的小猫就够了,这过程中暴/露的种种不和谐,都被三斤直接忽略。

它不知道怎么回答,便舔舔布偶的毛,安静趴下来。

因为布偶已经是只很老很老的猫了,老人也比最初更加瘦小,不知从哪天起,背就挺不起来了,像是背着一个罗锅。

三斤摒弃掉探索玩耍的心,转而天天待在家里。好不容易熬过初春寒气,三斤刨土,老人撒种,共同努力地种下一地菜籽。

“再过一段日子,黄瓜就会从这片地里长出来。”

三斤在水盆里洗着爪子,兴致冲冲的跟布偶说。

布偶闭着眼睛甩了下尾巴,全当回答。

在黄瓜苗刚长出来,还没有抽藤的日子里。三斤一觉睡醒,发现布偶不见了。

钻出微敞的大门,三斤心里慌的不行。它找啊找,找到太阳日上三竿,终于在隐蔽的桥下找到了布偶。

它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还有点呼吸。

“喵!”

三斤大声呼唤着它,希望布偶别这样,它害怕。

布偶的耳朵垂下,极轻的哼唧两声。

这让三斤想到老人晚上睡觉浅,听到鸟叫不断时,也是这样哼哼唧唧的低低咕哝。老了,连声音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三斤不再说话,陪着布偶,看它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那稀疏而分叉的毛发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残余的温度迅速消失。

三斤等了好久,小心翼翼碰了碰布偶的爪子。和老人的手脚一样,又冰又凉,怎么也捂不热。

不过布偶没有再哼哼,它的头一歪,眼睛不再睁开。

三斤一呆,忽然背过身。它其实知道的,知道布偶年纪已经很大了,知道貍花都算是寿终正寝。

但是,连老人都带着腐朽的身子和它度过了十几年,那貍花与布偶的衰老也应当有很长一段时间…吧。

可它们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撑不了多久就撒手猫寰。老人的苍老似乎也到极限,一切老去的痛苦全找上门。

快乐的三斤笑不出来,怔怔落了泪。它扭头看着布偶,悲哀意识到现在只有自己一只猫了。虽然它还有老人陪伴,可老人也有离开的那天。

所有的亲朋好友依次逝去,自己被留到了最后,却仍然有着一副极其健康而活力的身体。

那简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事。

愁绪百感上心头,三斤越哭越止不住。它倒在地上抽动,痛恨自己怎么是一只这么特殊的猫,如果可以……

它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哭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三斤哭着哭着,不知何时闭上眼晕睡过去。它的身子仍在轻颤着,泪水无意识滑下……

“啊,你的求生欲很顽强呢。”

三斤梦到了乌云满布的天空,密密麻麻的豆大雨滴穿过他透明的身子,地面顷刻之间就湿透了。

那个人戴着面纱,自然垂下的长发飘飘,身子清逸。

她重复了一遍:“你的求生欲很顽强呢。说来也奇怪,你并不是早夭之相,怎么会遇到这么凑巧的祸事?”

她点点三斤,微笑:“这很有意思,不是吗?死人还魂犯了地府大忌,请恕我不能这么做。但我在巫蛊祭祀之术上颇有造诣,其中不乏嫁接转移的法子。如果你能接受不当人,当个什么猫啊,狗啊,花花草草的,想活多久活多久。”

三斤听到一个陌生而又极其熟悉的男孩声音在轻轻地说:“好。我不想死,死太痛了。”

幽幽的轻笑声回荡在耳边,她保证:“我家里管得严,难得出门,我打算出一趟远门。去海洋的另一边,研究下吸血鬼,生化病毒什么的,没事就不回来了。”

“所以,我给你一个保险。无论你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新生,又过着怎样愚昧幸福或者愚昧潦倒的生活,只是想活而已。如果哪天你想死了,那此咒立刻失效。”

“你的时间继续流动,再度死亡。但作为代价,你也不能离开。直到被你占据生命的原主活过与你同等的岁月,ta会是你下一世的同胞血亲。”

“当你记起我,也就意味着,你不愿享受无能而随波逐流的长生了。”

“地府欢迎你,迟来的灵魂。”

*

老人在桥下找到自己的猫时,它正呆在去世有一会儿的老布偶旁边。

“天可怜见的,乖乖不要难过。奶奶帮你把你朋友好好安葬,别……”

话音戛然而止,老人诧异看着突然弹跳而起,警惕看着她的大橘。

她伸手想摸,结果原本很通灵性的大橘扭头就跑,慌乱之间还踩了几脚布偶的身体。

“乖乖,你怎么了?”

老人迷惑看着它,看着那双圆而亮的眼睛,发现里面只剩野性。

她似是不相信,频繁招手呼唤。然而对方头也不回,走进荒野中。它的姿态灵动,不比三斤流畅,但足够自然。

老人站在原地好久,慢慢捧起布偶冰冷的身体,先挑了一处好地方挖坑安葬。随后,她开始一次又一次,想尽办法地投喂,拼命讨好那只在附近徘徊的橘猫。

在频繁的投喂下,橘猫感受到了老人莫大的善意,与她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近。

黄瓜藤长了出来,绕着事先搭好的架子弯弯曲曲生长着。老人小心翼翼摸着橘猫——

“乖乖…你还在吗?”

橘猫喉咙间咕噜一声。乖乖这个名字的出现,总是伴随着老人的善意和手里的食物。在驯化下,橘猫接受这个名字,轻轻地蹭了蹭老人的手。

老人动作一僵,浑浊的眼睛里透露着莫大的茫然:“你是乖乖,但你不是奶奶的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