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斤【五】

三斤【五】

三斤询问三花几个貍花爱蹲的地点,先去那里逛了一圈。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找到貍花的踪迹,它踌躇着,小心越过那条无形的分界线,再度进到隔壁的地盘。

在自然界,许多生物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动圈。除非食物不足或者温度环境的变化,它们是不会有迁徙的想法。

而圈子的大小,则根据生物往返的脚力决定。三斤地盘的大小,大约是它从任意地点出发,十分钟内必定能出现到场的距离。

除去人类,自然界中的动物耐力都比较低。这10分钟大约只有那么几十秒是在跑,剩下的走走停停。

所以三斤进入隔壁地盘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隔壁的地盘…会不会有点太大,太空了?

它足足走了十几分钟,没找到任何猫,更别说貍花了。三斤怕自己走太远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先撤退。

老大不行,就该上猫头军师了。它摇醒躲在纸箱里睡得香甜的布偶,如此这般把事情喵了一遍。

布偶脱口而出:“窝们猫的视力这么差,谁靠眼睛找啊,靠闻啊?老哒,逆不会不记得貍花的味道吧。”

三斤:我不记得你们所有猫的味道……

布偶嘟嘟囔囔,爬起来加班。貍花以前负责宣示地盘主权,留下不少味道。布偶拱起屁股在地上嗅啊嗅,真往隔壁走了。

布偶专心找路,不知不觉出了自己这边的地盘,当它闻到其他猫的尿味时,不由脸色一变:“啊咧?”

三斤顿时紧张起来:“貍花偷偷去隔壁挑衅,受伤了?”

“没。”布偶使劲闻,声音有些发抖,“这里,有其他同类的血味,它叫得好惨。呕,出事了,老哒,你记得明天跟那帮家伙说声,没事别来这逛。”

声音和气味,是传递消息的初始媒介。动物在临死前的惨叫与它们的血,会被土地吸收铭记,提醒着其他能解读此类信息的同类赶紧离开危险源。

譬如一个古老的驱鼠手段,就是抓到同窝老鼠以后,在有老鼠的房间里残忍虐杀,让叫声和血一点点被榨出来。很快,这个房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老鼠扎窝。

布偶就闻到了隔壁土地上的这种味道,这让它瞬间应激,瞳孔都扩大了三分。

三斤按住企图立刻跑掉的布偶,焦急道:“不能走啊,我们可是跟着貍花的味道来这的。要不你给我指个最终方向,我答应了三花,一定要找到貍花的。”

布偶发着抖,与三斤约法三章:“好,窝,窝在前面…老哒尼千万不要离开。遇事先救窝。”

月光清冷,所到之处,如同蒙上了一层白纱。三斤跟着布偶,歪歪扭扭进了城中心的公园。

公园建了也有十几个年头,有假山假水和曲折的回廊,供附近的居民闲暇时游玩放松,唱唱戏,跳跳舞。

然而在漆黑的夜里,这里失去了往日的热闹,高大的假山宛如怪兽,随便一口就能吞掉好多小猫咪。

布偶停在假山边,耳朵竖得尖尖的,尾巴上的毛全炸开了。它头次口齿这么清晰,肯定道:“貍花在里面,味道很浓。”

不止是貍花的味道,还有血腥味。连不怎么会使用嗅觉的三斤都能闻到。

它示意布偶在原地等,自己跳了下去,顺着那味道的源头,钻进了假山底下的空洞中。

貍花的确在里面。不出三斤意料,疤头貍花也在。

但它再也没有初见的稳重霸气,而是蜷缩成球。那张丑陋的疤脸上满是扭动的虫子,呼吸之间带着死亡将近的味道。

好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假山的缝隙间睁开,充满警惕的紧盯着三斤。

隔壁所有的猫,居然都躲在假山里,似乎这狭窄幽暗的掩体是天堂。

三斤本来都想好了,找到貍花要怎么骂它,怎么捶它,要揪着它的胸口皮毛告诉它三花生了,你错过了小猫的第一眼。

可面对现在这情况,三斤说不出其他话,先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大,你还记得被勒索的事吗?”

貍花低下头,有些难过,

“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奇怪疤头哥怎么会默许它们去抢其他猫的口粮,时时来这边晃悠。我发现这边闹了两脚兽灾,猫只要被抓住就会被打死。吃的也少了很多,甚至有毒,才明白为什么说为了生存。今天,我看到白爪和黑短毛被网罩住,就去叫疤头哥来,遇上了前来查看的两脚兽……”

貍花的视角懵懂,在它眼里,食物突然有毒,各地都有抓猫的装置,被抓到就会被带走弄死,是闹了两脚兽灾。

三斤却听懂了——隔壁来了伙虐猫团。

他们在流浪猫常常出没的垃圾桶旁喷洒大量杀虫剂,布下捕猫笼,又在猫粮里掺上毒药,导致这里的安全食物骤减。

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捕捉到猫后,在偏僻的角落“处决”。

三斤忽然明白这里的地盘为什么这么大,这么t空了。猫理解不了什么叫刻意针对,只当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它们必须和两脚兽竞争这片土地上的食物与水。

在完全打不过的灭顶危机下,疤头貍花企图带着小弟们迁徙。它们不断向外探索,一点一点扩张更新着食物点,努力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然而这并不是自然,而是人造的囚笼。疤头貍花还没找到出路,就被迫带着死剩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藏进暗处。

“白爪和黑短毛,死了。疤头哥想救它们,跳上去咬那个两脚兽,被他们拿棍子一电,瞬间僵了。”

貍花磕磕巴巴道,

“他们划了疤头哥的脸,扔到太阳下。幸好,我记起三斤老大的教诲,用了老大开始揍我的那招生东鸡西。假装也要咬它们,避开那根棍子,叼住疤头哥撒腿就往外跑。”

三斤一爪子拍自己头上,无奈:“是声东击西…你也太大胆了,知道对方有电棍还上!你知不知道三花今天生了,你是幸运,对面没想到一只猫还跟他们玩战术。万一失手了,你有没有想过三花一只猫怎么带着4只小猫过?”

低头看着疤头貍花脸上初步腐烂的伤口,它更是不忍:“天气正好要热起来了,暴晒过的肉被苍蝇下了卵,疤头没多少日子了。”

貍花不相信,喊疤头貍花睁眼:“呸呸呸,三斤老大你说什么坏话。不可能,我们貍花猫皮糙肉厚,打过这么多架都没事的。疤头哥,你别打瞌睡啊,睁眼看看我。活下去,让三斤老大看看我们貍花猫的韧性!”

疤头貍花果然睁眼了,它用它仅剩的独眼望了望貍花,瞳孔有些涣散。“欸,对,疤头哥你安心养伤。你刚刚听了没,我找的三花今天生了我的小猫,里面铁定也有貍花。疤头哥,你是我见过最会打架的貍花猫,我还等你教我的小猫,再教出一只猫中第一杀手。”

貍花兴高采烈,捡好听地说。三斤却叹气,知道这傻猫事情想的简单,光以为鼓励疤头貍花活下来就行。

三斤扭头扫过假山里藏着的那几对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着疤头貍花的地盘里还剩下多少猫。

片刻后,它摇了摇头。

三斤的地盘能喂饱的猫数量已经趋近饱和,除猫的发情期,没有再来过新鲜血液了。

它判断这些猫它养不起,心里除去难过,还有庆幸——庆幸那帮虐猫团伙没盯上自己的地盘。

三斤从那天被暴力男一脚踹飞起就知道,猫猫是打不过人类的。而它仅剩的一些常识也告诉它,虐杀流浪猫并不犯法。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还没人能做主。三斤觉得,这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它也没什么好办法。

顶多组织一下游击战,强调集体行动,不吃陌生食物。它再出卖暖脚功能,死皮赖脸找老人赊点吃喝,把那帮虐猫团伙耗走。

疤头貍花就算活下来了,还能撑多久呢?如果它撑不下去了,这个地区的猫绝迹了,那个团伙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三斤忧心忡忡。

它不好把这些话跟傻貍花说,决定先跟布偶商量商量,顺便回去给翘首以盼的三花报一个平安。

“时间过得好快,以前嘅貍花猫崽都有自己嘅猫仔喇。我觉得自己好多了,你返去,好好睇睇幼猫,陪你伴侣。”

出乎意料,昏昏沉沉的疤头貍花说了一长串,气息也没有那么虚弱了。

貍花诧异看它一眼。

听到三花产仔时,貍花就想回去了。然而疤头貍花情况不好,身边又都是一些帮不上忙的老弱病残猫。如今三斤要走,疤头貍花又意识清醒的主动提出回去看幼猫。

貍花思考一番,喵喵:“那疤头哥,我明天再来。”

疤头貍花勉强支起身子,摇摇晃晃的,它道:“你大个仔啦,讲义气。以后,这里的同胞,你多多唔关照。”

貍花有了自己的幼猫,又在三斤手底下混饭吃。隔壁的情况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它来。

但是被疤头貍花盖章讲义气的貍花只是思考了一下,认真喵喵——

“如果没有疤头哥,我早饿死在街头了。如今疤头哥有难,我有口吃的,必分疤头哥半口,给你养老哦。”

疤头貍花点点头,重新趴下去闭目养神。三斤最后看它一眼,离开假山。

回去的路上,三斤口无遮拦,骂貍花逞强。它和布偶把事情一说,一分析,一起骂貍花:“万一你疤头哥让你去解决那伙虐/猫人怎么办?这就是死路啊,你老大我都不敢粘。”

“那可是人啊,带着电棍的,好几个人。人要猫死,猫不得不死。你们貍花猫再能打架,也打不过人的一只手!”

三斤气呼呼把揽事的貍花送回家,没跟三花说,怕三花担心。它最后瞪眼貍花,回家睡觉。

太阳日上三竿时,三斤还在补觉。是布偶在门外疯狂挠门,被老人放进来了。

布偶一进来,就高声喊道:“老大,疤头死了!隔壁来了只猫,要请貍花去隔壁当新老大,说是疤头的交代。”

三斤眼睛还没睁,猫先从窝里跳出来:“疤头昨天那伤,本来就难活了。它走了,怎么还要叫貍花去接那个烫手山芋?不行!”

“不是烫手山芋了。”

布偶怔怔道,

“那几个杀猫的两脚兽,不见了。隔壁来了好多穿着整齐的两脚兽,走来走去的。”

三斤一愣,反应过来:“疤头怎么交代的?”

“疤头说……”

“貍花,我要告诉你,猫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叫两脚兽铲屎官,实际上,两脚兽才是看不起猫的那个。他们想养就养,想弃就弃,想杀就杀,从来不管猫猫死活。”

“比如,把我带离母亲身边的两脚兽,把从楼上摔下来的我放弃了。因为医生说治疗要花很多钱,还会留下丑陋的疤。”

“你常说,如果没有我你就死了。实际上,如果不是被他捡走,我大概也会死在街头。”

“第一段经历让我看清了两脚兽和猫猫之间的本质关系。所以我管他叫搭档,我不允许他看不起我,讨厌他像对待易碎品一样抚摸我。总是反复磨练着自己的格斗技巧,拒绝一切亲近,只希望能和他一起战斗。但是呢,他嘴上说着我是最能打的猫,实际上还是看不起我。他会带着我去抓小偷,给我穿和他一样的衣服。但他去狩猎贩卖同类的黑心两脚兽的时候,把我锁在了家里。”

“我等了好几天,等到的是他的同事们说他回不来了。我离开收容所,成为了一只流浪猫。我时常在想两脚兽能做的,猫也能做。我成了最厉害的流浪猫,有无数同胞仰仗着我生活。我越来越少想起我的搭档,或者说,我拒绝去想。”

“但有些事情不是猫努力就能抹平的。我无法从那些家伙手中救下冲我嚎哭的同胞,甚至自己还被打了个半死。我走投无路时,又想起了我的搭档。搭档说过的,他愿意养我一辈子。他曾经带着我去见很多和他穿同样衣服的两脚兽,说他最在乎的就是我了。想起这话时,正好,我也不是那么想活了。所以,我要带上我的宝物,去我搭档经常捕猎的地方试试。”

“如果我的搭档没有骗我,那我应当,能救下剩下的所有猫。”

“小貍花,你现在也是父亲了,应该能体谅我的想法。我曾经在搭档那里听过一句话——族群的传承是要高于个体的。所以他不许同胞受辱,我也必须保护手底下的猫们,保护下一代。反正,我们貍花猫生来就是要战斗的,就是要当老大的。我走后,它们就拜托你了。”

貍花脑海中回荡着带话猫的声音,风风火火穿过街道。

它不信,它要跑到那个假山底下刨一刨,刨出疤头貍花,质问它年纪轻轻就把老大职位让出来,几个意思?

路边的年轻女生看到这在街上疯狂跑动的貍花猫,感叹:“欸,你听说没?今天早上警察局门口发现了一只死猫,嘴里还有铁制的抚养铭牌,据说是牺牲警员养过的。那猫明显在生前遭到过虐/待,惹得警察现在到处搜捕虐/猫犯。”

“还有这事?前段时间,街上的猫好像少了很多。虐/猫犯也太嚣张了,”

“不过,现在有了这回事。感觉很快又能看到流浪猫在街头晒太阳的画面了。你看那只貍花跑得多快啊,它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