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道成之日,师将不存。
那条由万千孩童手绘符纸铺就的小路,正从尽头开始一寸寸倒卷,仿佛天地执笔,正在抹去九叔踏过的每一步足迹。
风没有动,可空气却如被无形巨手撕扯,发出低沉的嗡鸣。
一张张写着“九叔”的符纸在空中化为黑灰,又逆着轨迹飞回门内,像是时间倒流,将那一场万家齐唱、青烟撞门的壮烈彻底抹除。
而在任家镇最南端,村口那块青石碑上,“镇僵道场”四个大字之下,悄然浮现出一行血纹小字,细如蚊足,却刺目惊心——
道成之日,师将不存。
文才第一个冲到碑前,双膝重重砸地,溅起尘土。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那行血字,忽然“啊”地一声缩回——指腹竟被划开一道细口,血珠渗出,滴落在碑面,竟“滋”地一声冒起白烟,碑面微微发烫,仿佛活物在呼吸。
“不可能……”文才声音发抖,“师父才刚走,怎么就……说他不能存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
那条光脉般的小路,已倒卷过半,尽头的门扉正缓缓闭合,如同巨兽合上了口。
而九叔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秋生呆立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未燃尽的纸鸢残片,那是昨夜孩子们为“送师父上路”亲手扎的。
火苗早熄了,只剩焦黑的竹骨和半张画着笑脸的纸。
他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师父……是不是……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义庄方向猛地一震。
轰——!
一声闷响自地底传来,整座义庄仿佛活了过来。
堂中悬挂的黄符无风自动,猎猎翻飞,如同受惊的鸟群;墙上那把桃木剑嗡嗡震颤,剑穗竟自行打结;灶膛里本已熄灭的余烬,“嘭”地爆出一团青焰,直冲房梁!
文才瞳孔一缩,猛地从地上跃起:“不对!这不是消亡……是共鸣!”
他转身狂奔回义庄,冲进祠堂,一把掀开供桌下的暗格,抽出那本用灶灰补页的《镇僵手册》。
翻开昨夜空白的一页,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原本空无一字的纸页上,竟浮现出一行行稚嫩笔迹,正是昨夜万家齐唱的童谣!
每一个字都微微发烫,像是刚被人一笔一划写上去,墨迹未干。
“……九叔摇铃过村东,僵尸听见躲棺中……”
“……不拜菩萨不烧香,只信九叔画的黄符章……”
文才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字迹,热意直透掌心。他忽然明白了——
不是百姓忘了九叔。
是九叔的道,还在他们嘴里活着!
“秋生!”他猛地转身,眼中燃起火焰,“师父没被抹去!只要还有人念他、信他、用他教的法子驱尸避祸,他的道就不会断!”
秋生怔住,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鸢残片,忽然咬牙:“那……那我们就让所有人都念!让整个天下都唱!”
“对!”文才眼中精光爆闪,“他们用命轮抹去师父的痕迹,我们就用人心,重新写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立刻行动。
秋生抓起炭笔,冲到院中青石板上,疯狂书写。
他将旧童谣拆解重组,加入九叔常挂在嘴边的顺口溜,改得朗朗上口又暗藏符咒韵律:
九叔不在山,符在即是仙;
不拜天外神,只信手中篇!
一钉镇尸口,一火焚阴烟,
万家同念时,道法自通天!
文才则冲上房梁,拆下义庄铜钟的铃舌,投入灶火。
他取出九根新折的竹骨,做成九只纸鸢骨架,将熔化的铜液灌入其中,凝成九枚铜钉,分别嵌入鸢骨要穴——正是九叔曾教的“九宫镇煞钉”。
“师父说,铜通阳,钉镇阴,九数归一,可聚万人愿力。”文才咬牙低语,“今天,我们就用凡人之手,送一道光上天!”
童谣写毕,纸鸢成型。两人将炭稿折成纸团,置于灶前,点燃。
火光腾起,灰烬未散,文才猛然将九枚铜钉按入灰中,口中疾喝:“以符为信,以念为引,以钉镇道——起!”
刹那间,灰烬竟不受重力,缓缓腾空,凝聚成一道极细的光丝,泛着淡金与青烟交织的微光,如游龙般向北疾射,直冲那即将闭合的北天门扉!光丝所过之处,沿途村落中,无数孩童无端从梦中惊醒,口中不自觉哼起新童谣;老人抬头望天,喃喃道:“九叔……还没走啊?”
义庄院中,文才与秋生仰头望着那道远去的光丝,久久不语。
就在此时——
义庄屋檐角落,一道模糊身影悄然浮现。
冥河艄公立于瓦脊之上,残灯忽明忽暗,映出他半张枯槁的脸。
他望着那道逆天而行的光丝,沙哑低语:
“……凡躯逆命轮,以念写天序……”
“你们当真以为,人心,能胜天意?”【冥河低语,时限将至】
夜风如刀,割裂残雾。
冥河艄公立于义庄屋脊,身影如剪纸贴在月色边缘。
他手中那盏残灯忽明忽暗,像是垂死之人最后一口气,灯焰摇曳间,竟映出九叔在虚空中被时间倒流撕扯的幻影——身形模糊,道袍破碎,脚下那条由万家符纸铺就的“命途”正一寸寸崩解,化作黑灰回卷。
“愚者。”艄公沙哑开口,声音不带情绪,却压得整个任家镇的空气都沉了一寸,“你们以为,点燃一缕香火,放飞几只纸鸢,就能逆天改命?”
他目光扫过院中两人——文才跪地喘息,额头沁血,双手仍死死按在灰烬光丝的起点;秋生仰首望天,眼眶通红,怀里紧抱着那只剩半片的纸鸢残骸。
“命轮设局,非为杀九叔。”艄公缓缓抬起枯手,指向北方即将闭合的天门,“而是防‘道落万民’。一旦凡人皆可执符成法,阴阳司权将归于草莽,六道秩序,岂不崩塌?”
话音落,残灯忽地一颤,爆出最后一簇青火。
“如今你们以万人之念强行唤醒道统共鸣,逼命轮提前启动‘归墟回档’——”他冷笑,“三日内,若无新道主立碑正名,九叔将永困虚隙,形神俱灭,不得转生。而此镇所有道术,也将退转为‘无源之术’——符不显灵,咒不成声,桃木剑变朽木,黄纸成废纸。你们……亲手断了镇僵一脉的根。”
灯灭。
风止。
人已无踪。
只余一句低语,如钉入地底:
“人心……终究斗不过天意。”
院中死寂。
文才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天意?师父教我们画符救人,教孩子念谣避煞,这是错了吗?!”他一拳砸地,青砖裂开蛛网纹,“若这叫逆天,那我宁可——逆到底!”
秋生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蹲下,将手中纸鸢残片轻轻放在灶前。
然后,他脱下外衣,露出背上一道陈年烫伤——那是小时候练符走火,九叔扑上来替他挡下的火焰烙印。
“师父的痛,我记着。”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如磨刀石,“他的道,我也……背得动。”
夜更深了。
忽然,北风骤起!
九只铜骨纸鸢从院中腾空而起,乘着一股莫名升腾的气流,直冲阴雾翻涌的夜空。
每一只鸢尾都刻着百姓默写的“镇僵谣”残句,字字含念,句句带信,如香火未熄,如祷告未断。
它们穿越尸雾,越过荒坟,撞向那条正在倒卷的符纸之路。
前八只,尽皆粉碎,化作星点消散。
第九只——秋生亲手扎的那只,竹骨嵌铃,铜钉封心,血玉碎片藏于鸢腹。
它如利箭般刺入符路裂缝,“叮——”
一声极轻的铃响,仿佛从时空尽头传来。
刹那间,倒流停滞。
虚空中,九叔闭着的眼,眼皮微微一颤。
像是……听见了。
北方天际,符纸之路骤然凝固。
一道极细的金线,自燃烧的纸鸢残骸中延伸而出,如血脉搏动,微微跳动,缓缓向那扇即将闭合的门扉延伸。
而在义庄地底三丈,尘封百年的泥土深处,一块从未启用的“无名道碑”悄然浮现裂纹,碑心渗出温热的血色,如同沉睡的心脏,开始……第一次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