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荒原点火,谁还记得我?
他缓缓抬起枯骨般的指节,对着铅灰色的天空,猛地掐了一个五雷号令的法诀。
这是他行走江湖数十年,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
以往,此诀一出,纵然不是天雷滚滚,也该引得风云变色。
然而此刻,荒原死寂。
别说雷声,就连一丝风都不曾为他而起。
九叔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块跟了他一辈子的桃木令牌,令牌温润,上面用朱砂刻着的“九叔”二字,曾是他在道门体系中身份的证明,亦是鬼神见之也要退避三分的凭依。
可现在,那两个字,竟像是墨迹遇到了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洇散,边缘化作一片混沌的淡红。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命轮已破,他早已是阳寿已尽之人。
阳间的户籍册上,他林九的名字后面,想必早已添上了一个“殁”字。
而阴司的生死簿上,他更是被强行抹去,魂归无处。
他成了三界六道之中,一个彻彻底底“不存在”的人。
不入轮回,不归天地。
所以,天不应他,地不理他,就连他修了一辈子的道法,也开始排斥他这个“无名之人”。
夜风终于卷起了沙砾,打在他破旧的道袍上,发出嘶哑的声响。
九叔再也支撑不住,靠着身后一块冰冷的岩石缓缓坐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自嘲,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死,是根本没人记得你活过。”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任家镇义庄,却是一片焦灼。
文才正举着油灯,满头大汗地检查着义庄外围那一圈“镇僵道场”石碑。
这些石碑是九叔亲手所立,上面的符文乃是茅山正统的镇煞符,几十年来吸收了乡民无数香火愿力,是整个任家镇安宁的基石。
可现在,那些深刻的符文,竟像是被岁月无情地冲刷,颜色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褪去。
原本萦绕在石碑上的那层淡淡金光,也变得微弱不堪,仿佛风中残烛。
“不行,愿力在消散!师父他……他留在世间的痕迹正在消失!”文才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发疯似的冲回义庄,翻箱倒柜,终于在九叔最常用的那本黄皮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了一行用血写下的小字,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留下:
“若我回不来,按‘北斗七点’布香阵。”
文才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是师父留下的后手!
他一把抹掉眼泪,冲出义庄,对着那群同样手足无措的守正卫大吼:“都别愣着了!快,去拿魂灯和安神香!以村口的‘镇尸碑’为天枢,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在镇外七里之内,点燃七盏魂灯!”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七盏特制的白玉魂灯被安放在各自的方位上。
当文才亲手点燃最后一盏位于“摇光”位的魂灯时,异变陡生!
七盏魂灯的灯焰,竟同时拔高三尺,由橘黄转为纯白。
七道光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交汇于一点,光芒扭曲、凝聚,最终竟化作一道模糊的、摇摇欲坠的人影——那人影身穿道袍,背着行囊,正是一脚踏出枉死城渡桥的九叔!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残影,却让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文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师父!我们……我们还能看见你!”
义庄的另一边,秋生正呆呆地坐在灶台前。
他不像文才那般精通阵法,却有着过人的记忆和直觉。
他一遍遍回想着前几日,那灶火中一闪而逝的四个字——“北方楼阁”。
北方……师父在北方!
他猛地站起身,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他想起九叔曾说过,万物皆有灵,声音也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孩童口中传唱的童谣,最是纯粹,能与天地间最本源的愿力产生共鸣。
当夜,秋生便站在村口,对着茫茫北方,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唱起了一段自编的童谣:
“镇僵道场四字真,九叔回来镇尸神!妖魔鬼怪都死绝,我师父是第一人!”
他的嗓音并不好听,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一天,两天……他不知疲倦地唱着。
唱到第七夜,奇迹发生了。
他的歌声,仿佛触动了某个神秘的开关,竟与那些从石碑上散逸出来、尚未完全消失的残存愿力产生了共鸣。
一丝丝,一缕缕的金色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他的歌声引导下,竟在空气中凝成了一条只有他能看见的、若有若无的“声径”,笔直地指向遥远的北方荒原。
“师父!”秋生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不顾文才的劝阻,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装了一坛从灶台里挖出的灶灰,三张空白的符纸,以及几块干粮。
“师父教过我,”他对前来送行的文才说道,“火,能烧尽阴邪,也能为人引路。我去找他。”
荒原深处,九叔已经近乎油尽灯枯。
他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力量,甚至快要失去自己的意识。
就在他准备放弃,任由自己化作这荒原上的一抔黄土时,眼角余光瞥见远处似乎有一点微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像是黑夜中的灯塔。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过去,才发现那竟是半截没有燃尽的香,是乡野百姓供奉山神土地时,最常用的那种廉价香。
香火……百姓的香火!
九叔的心猛地一颤。
他颤抖着手,摸出身上最后一张空白的符纸,咬破指尖,将符纸点燃。
在升腾的火光中,他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
火焰扭曲着,竟慢慢幻化出两个字的残影——九叔!
不是道门敕封的法名,不是官府文书上的林九,而是乡亲们口中,那个最亲切、最信赖的称呼。
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让他瞬间顿悟。
“我不在册,但在念中!”他低吼出声,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我林九的道,从来就不是天上神仙赐予的,而是这万家香火,一声声‘九叔’叫出来的!”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香灰,混上自己的指尖血,以指为笔,以地为纸,奋力写下八个大字:
“我道由心,不借天名!”
八字写罢,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然而,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十里之外,一座被遗忘在山坳里的“镇僵道场”石碑,突然毫无征兆地滚烫起来,一丝微弱却纯粹的愿力,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瞬间跨越空间,牵引到了九叔身上。
与此同时,刚刚行至荒原边缘的秋生,也停下了脚步。
他按照心中的直觉,用火折子点燃了那坛灶灰。
灶灰本不能燃烧,此刻却轰然一声,窜起一人多高的火焰!
他抓起那三张空白符纸,以自己的血在上面飞快画下“镇僵道场”四个字,然后投入火中。
火光冲天,竟在漆黑的夜空中,用火焰的形态,清晰地勾勒出了“镇僵道场”四个巨大的字样,如同一个烙印,印在了天幕之上。
远在十里之外的山丘上,刚刚获得一丝愿力补充的九叔,缓缓站起身,抬头便看到了那四个由火焰组成的字。
一瞬间,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眼眶竟被热流满。
他从怀里掏出贴身存放的血玉铃铛,那本是秋生母亲的遗物,也是一件法器。
他逼出一滴心头精血滴在铃铛上,那血玉瞬间变得红光大盛。
他轻轻一摇。
没有声音。
然而,一道无形的波纹,却以他为中心,贴着地面,如水波般向着火光的方向扩散而去。
秋生正仰头看着自己的杰作,脚下的地面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紧接着,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心底响起:
“往南三里,有井。”
秋生猛然回头,望向南方,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另一边,文才率领的守正卫也顺着魂灯指引的方向,一路寻来。
当他们与秋生汇合时,正好在秋生所指的南方三里处,发现了一口被砂石半掩的古井。
撬开井盖,一股带着淡淡香火味的清冽井水,正从井底汩汩渗出。
“是师父的法力!这水里有愿力!”文才大喜过望。
他们立刻按照九叔旧时留下的方法,以这口井的井水调和秋生带来的灶灰,重新为那些褪色的石碑描绘符文,甚至当场开凿新的石碑。
当最后一块新碑的最后一笔符文落下,奇迹发生了。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响起,从任家镇开始,向着整个北方荒原,所有或明或暗的“镇僵道场”石碑,在这一刻同时亮起了柔和的微光。
这些光点在黑夜中连成一片,仿佛一张覆盖了方圆百里的巨网,被重新激活。
九叔站在远处的山丘之巅,遥望着南方那片由无数光点汇聚而成的灯火人间,低声呢喃:
“道,不在高坛,不在书册,而在一句童谣,一炷心香。”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道。
然而,就在义庄众人为石碑重光而欢呼雀跃的那个深夜,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异变,正在悄然发生。
遍布荒原的数百座石碑上,那刚刚恢复光芒的“镇僵道场”四个大字,突然毫无征兆地,齐齐倒转过来,字迹如同水波般散去。
紧接着,在原本刻着字的石碑正面,又缓缓浮现出另外四个截然不同、笔画更加古朴苍劲的小字。
那四个字,是——
“第十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