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胭脂引矿
腊肉咸香与松烟气息在瓮城的街巷间萦绕未散，却终究压不住日渐浓厚的愁云。粮荒的阴影如同盘踞不去的饿兽，虽被“腊骨炊香”暂阻了獠牙，却始终在人们眼底的暗影里低吼。市集上，往昔的喧嚣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讨价还价声里透着股虚张声势的焦躁。粮铺的柜台后面，伙计们眼神躲闪，指尖捻着空荡荡的麻袋线头；铁匠铺的炉火黯淡，锤声稀疏，打铁汉子蹲在门口，望着墙角堆着几件磨损豁口的旧犁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厚茧边缘翻起的死皮——没有新铁，犁头钝了也无从更换。空气里弥漫着米缸将罄的陈腐、铁锈的腥涩，以及一种无计可施的沉闷。
侯府书房，沉水香清冷的余韵也驱不散这份沉重。白宸站在铺开的北境舆图前，竹青袍袖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九连环冰冷的金属环身。华尔街的模型在脑中疯狂运转：农耕复苏需要铁器，水利需要铁器，城防需要铁器……瓮城铁矿几近枯竭，官仓存铁告罄，而周边几处曾有小规模开采记录的矿点，在鱼鳞册上记载模糊，或早已被战火掩埋，或深藏于莽莽群山，如同散落的谜题。没有铁，一切振兴皆是纸上谈兵。
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山峦起伏的标记，最终停留在孤鹜岭西麓一片空白区域——那是崔璃血染素纱地图上未曾标注的角落。华尔街的直觉与穿书者的记忆碎片在此交汇，隐隐指向某种可能。他需要一张更精确的、能揭示地下脉络的图。
“矿脉深藏，非人力可轻易窥探。” 谢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咳嗽，在门边响起。他拄着桃木义肢，青衫肘部的白鹤补丁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显眼，下摆边缘又被撕扯掉几缕线头，缠绕在他枯瘦的指间。“旧籍散佚，巧匠难寻……咳咳……” 他咳得弯下腰，指间的线头几乎要被揉断。
白宸目光未离舆图，华尔街的思维却在搜寻替代方案：磁力探矿！磁铁矿会引发局部地磁异常！原理简单，但在这没有精密仪器的古代……
“巧匠难寻，胭脂易得。” 一个清泠如碎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自身后传来。
白宸倏然转身。
萧明凰斜倚在书房通往内室的雕花月洞门边，不知已立了多久。她并未穿着那标志性的雪白狐裘，只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裙摆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西秦密文，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她指尖拈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珐琅胭脂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膏体凝润、色泽艳如鸽血的胭脂膏。那浓烈的、带着异域花香的胭脂气息，瞬间压过了书房的沉水香与谢明远身上的淡淡檀木味。
她并未看白宸或谢明远，一双潋滟的眸子只专注地凝视着指尖的胭脂，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染着丹蔻的指甲，如同精心打磨的红玉，轻轻划过胭脂膏的表面，带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膏体涟漪。
“公主此言何意？” 白宸的声音平稳，华尔街的警惕雷达却瞬间拉响。这女人每一次主动开口，都像精心编织的蛛网。
萧明凰终于抬起眼睫，眸光流转间，媚意天成，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寻常胭脂，以色悦人。” 她缓步走近书案，步履无声，月白裙摆拂过地面，带起若有似无的香风。“妾身手中这盒，却添了些有趣的小东西。” 她将胭脂盒轻轻放在铺开的舆图边缘，染着丹蔻的指尖点着盒身，“研磨极细的赭石粉，混入膏中，取其……厚重之质。”
赭石？华尔街的数据库瞬间响应：氧化铁！天然矿物颜料！若混入磁粉……白宸的心跳陡然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赭石厚重，与寻矿何干？”
萧明凰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自己右耳耳后，在那如云青丝下轻轻一按——那枚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所在的位置！白宸的目光如电般捕捉到这个微小的动作！
她在说谎？或刻意隐瞒了什么？
“陛下且看。” 萧明凰恍若未觉，指尖蘸取了一点艳红的胭脂膏，竟直接点向舆图！那点刺目的红，不偏不倚，正落在舆图上标识着“孤鹜岭西麓”的那片空白处！
谢明远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下意识想阻止——污损舆图可是大忌！
白宸却抬手制止了他，华尔街的思维高速运转：她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萧明凰蘸着胭脂的指尖并未离开舆图，反而在“孤鹜岭西麓”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打着圈地揉按起来！她动作轻柔，如同女子对镜画眉，指尖的丹蔻与艳红的胭脂混在一起，在粗糙的舆图纸张上晕开一小片湿漉漉的红痕。
“赭石性沉，遇热则显其‘根性’。” 她声音低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目光却始终盯着自己揉按的指尖，“若此地真有深藏之‘骨’，其‘气’上涌，遇此赭泥……” 她话音未落，那被胭脂膏揉按浸润的舆图纸张上，异变突生！
一点极其细微、如同针尖大小的黑色颗粒，竟从胭脂膏晕染开的红色边缘处，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爬”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这些细小的黑色颗粒在湿红的胭脂泥泞中蜿蜒聚集，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渐渐勾勒出一条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指向舆图更深山处的暗色细线！
“磁石粉！” 谢明远失声低呼，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这胭脂膏里混入的，不仅是赭石，更有研磨得极细的磁石粉末！而此刻这些磁粉被地下可能存在的磁铁矿脉吸引，正在舆图上显形！
萧明凰轻笑一声，指尖离开了舆图，留下那片湿红和其中蜿蜒的黑色轨迹。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胭脂和磁粉的指尖，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白丝帕擦拭着，动作优雅如画。“一点闺阁小技，让陛下见笑了。” 她抬起眼，眸光流转，媚意中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此线所指，或可一试。只是……” 她顿了顿，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只珐琅胭脂盒，“此物金贵，所耗磁粉，需上好精铁研磨。欲寻地下之铁，恐先耗手中之铁。”
华尔街的成本核算瞬间启动：磁粉消耗与潜在铁矿价值的博弈！
“铁，会有的。” 白宸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舆图上那条由磁粉勾勒出的、如同大地血脉的暗色细线，“此盒胭脂，暂留此处。明日，烦请公主移步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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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城东市，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牲畜的膻臊、廉价脂粉的甜腻、熟食的油腻以及无处不在的尘土气息。萧明凰的到来，如同在浑浊的水塘里投入一颗明珠。她依旧一身月白，外罩了件轻薄的素纱披风，金线密纹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那盒打开的珐琅胭脂盒托在她如玉的掌心，艳红的膏体在日光下愈发夺目，浓烈的异香霸道地驱散着周遭的浊气，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小贩的叫卖声都低了几分。
白宸站在她身侧不远，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华尔街的观察模式全开：目标——寻找拥有磁石或相关线索的商人！
几个脂粉摊的妇人伸长脖子，贪婪地嗅着那从未闻过的奇香，眼中满是艳羡，却无人敢上前搭话。一个兜售劣质首饰的货郎，盯着萧明凰发髻上那支看似朴素却暗蕴华光的玉簪，喉头滚动，眼神闪烁。市井的喧嚣仿佛在萧明凰身周形成了一圈真空。
白宸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市集角落一个相对冷清的摊位上。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面皮微黄，正懒洋洋地靠在堆满各色石块的箩筐旁打盹。他身前的粗布上，散乱地摆着些未经打磨的矿石样本：黝黑的磁石（吸铁石）、赭红的赤铁矿、暗绿的孔雀石……最显眼的，是几块拳头大小、通体乌黑、隐隐泛着金属幽光的石头。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矿石土腥和硫磺的气息从他摊位上飘来。
叶承云。漕帮的三当家，此刻却像个潦倒的矿贩子。他左袖上沾着的、那股永不消散的甜腻槐花蜜香，在这矿石的土腥味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宸给身旁一个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会意，挤到叶承云的摊位前，拿起一块乌黑的矿石掂量着，故意大声问道：“掌柜的，这黑疙瘩怎么卖？打把菜刀可够硬？”
叶承云掀了掀眼皮，瞥了侍卫一眼，又耷拉下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不单卖。论筐，一筐换三斗粟米，或者……”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萧明凰手中的胭脂盒，“等价的稀罕玩意儿也成。”
时机已到。白宸朝萧明凰微微颔首。
萧明凰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莲步轻移，走向叶承云的摊位。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她停在摊位前，目光掠过那些矿石，最终落在那几块乌黑的磁石上，仿佛被其吸引。她伸出那只托着胭脂盒的纤纤玉手，染着丹蔻的指甲在阳光下如同红宝石般璀璨。
“掌柜的，” 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一丝好奇，“此石乌黑沉重，倒与妾身这盒胭脂里调色的赭石有些渊源。不知可否……” 她话未说完，指尖却似不经意地轻轻一颤！
“啪嗒！”
那只打开的、盛满艳红膏体的珐琅胭脂盒，竟从她掌心滑落，直直掉向叶承云摊位上那几块乌黑的磁石！
“啊！”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叶承云也猛地睁大了眼，下意识伸手想去捞，却哪里来得及？
胭脂盒重重砸在一块最大的磁石上！
艳红粘稠的膏体瞬间四溅飞散！如同打翻了一盒浓烈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乌黑的磁石、赭红的矿石、暗绿的孔雀石以及铺摊的粗布上！浓得化不开的异香混合着矿石的土腥，形成一股奇异的、极具冲击力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目光聚焦在那片狼藉的艳红上。
萧明凰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惋惜，用手帕掩住口唇：“哎呀，可惜了……”
然而，就在这片惊愕的死寂中，白宸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掌柜的，且看你的石头。”
叶承云一愣，顺着白宸所指看去。只见那块被胭脂膏糊了一片的乌黑磁石表面，异象陡生！
那些溅落在磁石表面的艳红胭脂膏，正如同活物般缓缓地“流动”起来！细看之下，并非胭脂在动，而是混杂在胭脂膏里、那些极其细微的黑色磁石粉末，正被下方磁石强大的磁力吸引着，从湿滑粘稠的胭脂膏体中奋力挣脱出来！它们如同归巢的蚁群，在艳红的泥泞中挣扎、汇聚，一点点地吸附到下方磁石的表面，并沿着磁石本身看不见的磁力线方向，迅速排列成一道道极其清晰、如同发丝的黑色细线！
这景象诡异而震撼！仿佛磁石在用无声的力量，召唤着流散的同源！
更惊人的是旁边一块未被胭脂直接砸中、但沾了几点飞溅红痕的赭红色赤铁矿！那几点艳红中的黑色磁粉，也如同受到了某种牵引，竟隔着半寸的距离，凭空悬浮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直直地指向那块乌黑的大磁石！在空中形成几道肉眼可见的、由悬浮磁粉构成的“磁力之桥”！
“吸……吸铁石显灵了？！” 一个看热闹的老汉哆哆嗦嗦地指着那悬浮的磁粉桥，声音都变了调。
“是那胭脂！胭脂里的黑粉子被吸过去了！” 有人眼尖，看出了门道。
“神了！这胭脂能找吸铁石？！”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议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在狼狈的胭脂、吸附磁粉的磁石、悬浮的磁粉桥以及萧明凰那绝美的容颜间来回穿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叶承云死死盯着摊位上这神奇的一幕，精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闪烁着震惊、贪婪与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左袖上那股槐花蜜香，似乎也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浓郁了几分。
萧明凰在一片嘈杂中，优雅地用手帕擦拭着指尖溅上的一点胭脂，仿佛刚才的“失手”与她无关。她抬起染着丹蔻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拂过自己右耳耳后，在那青丝掩盖下的位置，极快地按了一下。媚眼如丝地看向叶承云，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掌柜的，看来妾身这盒胭脂，与你的石头缘分不浅。不知……你这磁石，可能也助妾身，寻些深埋地下的‘缘分’？”
白宸站在沸腾的人群边缘，目光穿透喧嚣，落在萧明凰那刚刚拂过耳后的指尖。华尔街的思维与穿书者的洞察力交织：磁力探矿的演示完美达成，市井的轰动效应超出预期。她耳后那颗红痣……这次触碰，是谎言被揭穿的慌乱，还是又一次精心设计的误导？那盒打翻的胭脂里，混入的恐怕不仅仅是磁粉和赭石……他鼻翼微动，空气中那浓烈的异香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铁锈混着甜腥的、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是她丹蔻指甲下，十七种蛊虫蛰伏的味道。
“能！能！贵人放心！” 叶承云回过神，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热切笑容，搓着手连连应道，“只要贵人指明方向，上好磁石管够！这找矿的‘胭脂神术’……嘿嘿，小的也愿效犬马之劳！” 他眼中精光闪烁，漕帮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这是一桩前所未有的大买卖。
萧明凰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她弯腰，用丝帕垫着手指，从一片狼藉中拈起了那只沾满胭脂和磁粉的空珐琅盒。盒底内部，在粘稠的膏体残迹之下，似乎有些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纹理般的刻痕，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不可察的金线反光——那纹路走向，竟与舆图上西秦旧日的某条隐秘矿脉图隐隐相合。
她将胭脂盒收拢入袖，月白的衣袖上留下一点刺目的红痕。目光扫过沸腾的市集，扫过叶承云热切的脸，最后与白宸深邃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
胭脂画眉，画的是蛾眉，亦画出了深埋地下的铁骨脉络。
这第一笔，落于市井狼藉，却搅动了满城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