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572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四)

雨里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刘棠的亲兵送来了干粮。油纸包里裹着刚出炉的芝麻饼,还带着余温。郭孝儒拿起一块递过去,看见刘棠咬下去时,左边嘴角微微扬起——这是她小时候的习惯,吃到喜欢的东西总会这样。当年在温府的厨房,她偷拿刚烤好的桂花糕,也是这样咬了一口。

后来每次打了胜仗,温北君总让厨房做两笼桂花糕,一笼给守城的士兵,一笼偷偷塞给她和郭孝儒,说“吃了甜的,才有力气记着为什么打仗”。

“南州的药农说,等秋收了就动身。”郭孝儒看着她吃完饼,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这是用川贝和蜂蜜调的膏子,新兵里有咳嗽的,让他们早晚各服一勺。”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在里面加了点临仙城的栀子花粉,之前听说伯母过,这花能安神。”他记得阮夫人去世前,总在药炉里煮栀子花,说硝烟味太呛,得用点清苦的香压一压。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孩提时代,在涿鹿县的小院中,是那个女人把他和刘棠的红线走到了一起。

“还说什么伯母,我们都已经成婚这么多年,连儿子都已经三岁了,我娘不也就是你娘?”刘棠笑着接过瓷瓶,想接着打趣几句却发现瓶身上贴着张小小的红签,上面是郭孝儒的字迹:“润肺,亦润心”。她想起去年在北境的伤兵营,郭孝儒蹲在篝火旁,给伤兵们熬药,药汤里飘着的栀子花瓣,在火光里像跳动的星星。那时他说:“苏夫子以前教我的,药能治伤,念想能治心。”那晚伤兵营的帐篷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渐渐轻了,有个老兵说梦话,喊着临仙城的街名,说要带儿子去馥春坊买蜜吃。

雨渐渐小了,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映着药摊昏黄的灯笼。刘棠忽然看见郭孝儒的靴底沾着片蜀葵花瓣——是雅安城常见的那种艳粉色,想来是从布政使司的后花园沾来的。

“布政使说,想在雅安城开个药童学堂。”刘棠踢了踢脚下的水洼,水花溅到郭孝儒的药箱上,“让北境来的孤儿学认药,将来既能糊口,也能给卫将军的药田送人手。”她今早去演武场时,看见那三个临仙城的孤儿在捡别人丢弃的药渣,说要学着认药,“最小的那个说,姐姐以前总教他认草药,说‘认得药,就认得活命的路’。”

郭孝儒的眼睛亮了,他从药箱底层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是当年苏夫子亲手画的草药图谱,每一页都标着生长习性。“我把这个捐给学堂,”他指尖划过图谱上的栀子花纹,“再请南州的先生来授课,苏夫子说过,‘教化比刀枪更能安邦’。”他记得苏夫子总在书房里教他们读书,说“战场上的输赢看刀枪,天下的输赢看人心”,那时窗外的蜀葵开得正盛,花瓣落进窗棂,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暮色漫上来时,亲兵已经把骡车赶到了巷口。刘棠帮着郭孝儒收拾药箱,忽然发现最底层压着块玉佩,是临仙城特有的羊脂玉,雕着朵半开的栀子花。

她认得这玉佩——是当年温北君送给郭孝儒的及冠礼,后来郭孝儒为了救她,把玉佩当了换钱买药。那年她在瓦屋山被毒蛇咬伤,高烧不退,山下的药铺嫌山路险,不肯上山,是郭孝儒跑了几十里路,把玉佩当了换了药材和骡车,回来时鞋底都磨穿了,血顺着脚踝滴在山路上,像串红珠子。去年收复临仙城时,刘棠在当铺的库房里找到了它,老板说这玉佩被叛军抢去当赌资,辗转了好几手,她把母亲留的金镯子当了才赎回来,悄悄放回了郭孝儒的药箱。

“这玉佩……”郭孝儒拿起玉佩时,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裂痕,那是当年被当铺老板摔的,“我找了八年。”他以为这玉佩早就在战乱里丢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玉上的栀子花瓣被摩挲得光滑,像蒙着层月光。

刘棠别过脸去看巷口的灯笼,声音有点闷:“是卫将军的亲兵找到的,他说在叛军的赃物里看见的。”她没说自己为了赎这玉佩,把母亲留的金镯子当了——就像当年郭孝儒没说,他为了给她买救命的药材,把温老城主送的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有些事,他们好像从来都不需要说破,就像当年在温府的桃花树下,他默默替她包扎被树枝划破的手指,她悄悄把自己的桂花糕分给他一半,彼此都懂那份藏在笨拙里的心意。

骡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混着远处的更鼓声漫进巷尾。郭孝儒坐在车辕上,看着刘棠牵着马走在旁边,玄色披风在暮色里像只展开的翅膀。

他忽然想起温北君走之前前的话,本来只能躺在病榻上的温北君好像回光返照,握着他和刘棠的手说:“雅安的雨,临仙的花,北境的风,本就是连着的。”那时窗外正落着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着未完的话。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那之后温北君就去了齐国,并死在异国他乡,连陵寝也只是在齐魏的边境。

不过对于那个在马背上度过了半辈子的男人来说并非是一件坏事,那个陵寝离他的故乡并不远,是曾经被称为河毓郡,又被称为铜雀郡,最后成为了大魏河毓郡的地方,也是那个大魏虞王的故乡。

唯一的遗憾,可能是碧水,也就是虞王后,一品诰命夫人嬴令仪在离温北君很远的地方长眠,那个女人静静的躺在雅安城外的王陵之中。

好像从来就没有被忘记过。

郭孝儒忘记了是温北君还是卫子歇说过的,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温北君和碧水都没有走到他们的终点。

毕竟无论是温北君还是碧水,都一直活在所有人的心里,在每一个角落里被提起,从未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