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五)
郭孝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昏黄的灯火从糖坊的木窗里漫出来,把掌柜新挂的幌子照得透亮。那幌子是块月白色的粗布,上面用青线绣着朵半开的栀子花,风一吹就簌簌摇晃,倒真像朵在夜色里盛开的花。他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的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里面是刚从街角张记铺子买的芝麻饼,还冒着丝丝热气:“刚才多买了两块,你要不要尝尝?”他记得刘棠以前总说,芝麻饼的焦香混着后院的栀子花香,是世上最好的味道——那时她总蹲在灶台边,等他把烤得酥脆的饼子递过去,发间还别着偷摘的栀子花瓣。
刘棠接过饼时,牙齿不小心咬到了舌尖,尖锐的痛感漫上来,像当年在馥春坊偷吃桂花糕时那样。那时她躲在柜台后,娘的银簪在账本上沙沙作响,她囫囵吞下糕点,舌尖被烫得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
郭孝儒看着她皱着眉吸气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雅安城的雨,好像也没那么冷了。雨丝落在他的青布长衫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却没渗进心里去。远处的更鼓声敲了七下,沉闷的声响漫过江面,糖坊的灯光映在水里,被雨点儿打碎,像撒了一把碎星子,明明灭灭地晃。而街角停着的骡车竹筐里,新采的枇杷花正悄悄散发着清香,那香味混着雨气,漫向更远的地方,像在给某个未归的人引路。
三日后,雅安城的药童学堂在布政使司的后院开了学。郭孝儒连夜绘制的草药图谱挂在学堂的正墙上,宣纸上的桔梗、当归、连翘都带着露水般的鲜活,是他用狼毫蘸着朱砂和花青细细勾勒的。刘棠让人从演武场搬来了十张新做的木桌,桌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凑近了闻,能嗅到松木特有的清香。最小的那个临仙城孤儿捧着郭孝儒给的药篓,竹编的篓子边缘被磨得光滑,是前几日郭孝儒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的。他站在院子里的蜀葵丛前,蜀葵开得正盛,红的、粉的、紫的花盘缀在茎秆上,像一串小小的灯笼。孩子忽然指着天边说:“姐姐说,栀子花谢了会结果,就像人走了,念想还在。”
郭孝儒正在给孩子们讲《本草图经》,手里的狼毫笔蘸了浓墨,正要在“栀子”二字旁画花萼。听见这话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点,像极了咸阳城栀子花瓣上的露珠——那年他蹲在后院写生,清晨的露水顺着花瓣尖滚落,正好滴在他的画纸上,也是这样一个圆圆的水印。窗外,刘棠正牵着马走过,玄色的披风扫过墙角的药圃,带起一阵风,吹得新栽的栀子花枝轻轻摇晃。那是她特意让人从临仙城移来的幼苗,根系上还裹着故乡的泥土。有片半开的花瓣被吹落,恰好落在窗台上摊开的药书上。
午后,刘棠带着三个临仙城的孤儿去了糖坊。掌柜的正在熬糖,大铁锅里的糖浆泛着琥珀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飘出清甜的香气,连空气都好像被染成了甜的。“这是按馥春坊的老法子做的,”掌柜的舀起一勺糖浆,手腕微微倾斜,琥珀色的糖丝垂落,滴在青石板上,瞬间凝成透亮的糖块,“加了栀子花的汁,你们尝尝。”最小的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尖碰了碰糖块,凉丝丝的,他舔了舔,忽然红了眼眶:“和姐姐买的一样。”他的姐姐是去年冬天没的,那时城破了,姐姐把最后半块栀子糖塞给他,说“等天亮了,姐姐再给你买”。刘棠蹲下身,替他擦掉眼泪,看见他发间别着朵刚摘的蜀葵,花瓣上还沾着点泥土,是今早从学堂院子里折的,大概是觉得好看,就别在了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