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三)
雅安城的雨总来得蹊跷,明明午时还是烈阳炙烤着青石板,未时三刻便有乌云顺着青衣江的水纹漫上来,豆大的雨珠砸在“存仁堂”的幌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郭孝儒正蹲在药摊后收拾瓷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铁蹄碾过积水的声响里,还混着甲胄碰撞的脆响。
“孝儒你倒是清闲,兵部的公文都批完了?”刘棠翻身下马时,玄色披风扫过药摊边缘,带起一阵风,吹得晾晒的艾草叶簌簌作响。她刚过三十,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英气,左肩的甲片上沾着新鲜的泥点——想来是从城外演武场直接过来的。
郭孝儒直起身,指尖还捏着块刚包好的甘草,“刚验完新兵?我看你披风下摆沾着的草籽,是演武场西头的狗尾草。”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南州口音,尾音轻扬,像浸过青衣江的水,和他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有些不符。
刘棠低头扯了扯披风,果然看见几星草籽嵌在布纹里。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瓦屋山,也是这样的雨天,十四岁的郭孝儒蹲在雪地里,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给她处理被毒蛇咬伤的脚踝。那时他背着的药篓里,除了寻常草药,还塞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是温老城主特意让厨房给他们备的干粮。她记得少年把麦饼掰了大半给她,自己只啃着剩下的边角,说“医者得先护好自己的力气”。
“温北君若是还在,见你这般不务正业,怕是又要罚你抄《千金方》。”刘棠的语气软了些,目光落在药摊上的陶瓮上——里面是刚熬好的金银花露,瓮口盖着的棉纸上,还印着个模糊的“馥”字,是临仙城“馥春坊”的旧款。去年收复临仙城时,她在馥春坊的地窖里见过同款的瓮,层层叠叠码到屋顶,只是多数都在战火里碎了,只有最底层那只被陈年蜜渍浸透,竟完好地存了下来。
郭孝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尖在棉纸上轻轻一点,“前日齐太子派人送来的,说温郡主记得我小时候总偷喝她家的蜜水。”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些旧事,“那年南州瘟疫,我高烧不退,是温北君让人快马送来了馥春坊的蜜露,混着连翘熬成汤,才算捡回条命。”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才知道,那罐蜜是郡主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她自己都没舍得喝。”
雨势渐大,刘棠伸手将药摊的油布往中间拢了拢,露出底下压着的几本旧书。最上面那本《本草图经》的封皮已经磨掉了角,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小字:“医者仁心,不分疆场朝堂”——是碧水亲笔写的。当年她父亲被诬陷通敌,满门抄斩,是温北君救下了她和她母亲的性命。也是那之后,她在涿鹿县的书房里第一次见到郭孝儒,少年捧着这本药书缩在角落,听见她进来,慌忙把书藏到身后。
“演武场的新兵里,有三个是临仙城来的孤儿。”刘棠忽然开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玄色甲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今早练枪时,最小的那个总往西北望,说他姐姐埋在临仙城外的栀子花丛里。”她想起今早检查军械时,看见那孩子的枪杆上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花,问了才知道是栀子花,“他说姐姐最喜欢这花,以前总摘了插在他发间。”
郭孝儒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去年收复临仙城时,在馥春坊的废墟里,捡到过一个半碎的蜜罐,罐底还粘着片干硬的栀子花瓣。那时刘棠正跪在温北君的灵前,用剑挑起城楼上的叛军旗帜,声音哑得像被风沙磨过:“他说,守不住城,就守不住人。”他记得那天风很大,把刘棠玄色披风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像只折了翼的鸟,而她手腕上那道护温郡主时留下的箭伤,在火光里泛着狰狞的红。
药摊旁的老槐树忽然抖落一阵雨,打湿了摊角的布幡。刘棠伸手扶住摇晃的药架,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疤愈发清晰。郭孝儒的目光落在疤上,忽然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午后——叛军放火烧城时,温郡主吓得缩在墙角,是刘棠扑过去用后背挡住坠落的横梁,箭羽穿透她的肩胛时,她连哼都没哼,只死死抱着郡主往门外爬。他背着药箱冲进去时,看见她的血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条蜿蜒的红蛇,而郡主的裙摆上,还沾着从她发间掉落的、半朵被烧焦的栀子花。
“前几日收到卫将军的信,说北境的栀子花活了。”郭孝儒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枇杷花,“他让我寻些能在寒地生长的药材种子,说要在临仙城的旧地开片药田。”他想起信里写的,卫子歇在临仙城的废墟上种了两百株枇杷树,说等结果了,就按苏夫子生前的方子,熬成膏子给北境的士兵润肺。
刘棠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郭孝儒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文,又总在药碾子上磨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南州学堂的后院,少年郭孝儒蹲在药圃里,用竹片给她挑脚底板的刺。那时他的手也带着这样的茧,只是比现在更瘦些,指节上还沾着泥土。那天她跟着父亲在温府借住,跟着仆妇去后山采蘑菇,不小心被荆棘划破了脚,是郭孝儒背着她回来的,药圃里的蜀葵沾了他满后背的花瓣,像落了场粉色的雨。
“我让人备了五十石粟米,明日发往北境。”刘棠将纸包塞进怀里,甲胄的冰凉贴着胸口,倒让那点药香更清晰了,“温郡主托人带话,说想在临仙城重建馥春坊,让我问问你,南州的老药农愿不愿意去帮忙。”她想起郡主信里的话,说要把当年馥春坊的老掌柜找回来,还按老规矩在蜜里加栀子花,“她说郭先生小时候总嫌蜜太甜,加了花底的清苦才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