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方言的复魅与诗意的栖居》
《方言的复魅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臩一臩》中的粤语诗性重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暗流。当普通话以国家语言的身份成为文学表达的"标准语",方言却以其独特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结构,顽强地守护着地域文化的记忆密码。树科的粤语诗《臩一臩》正是这样一次大胆的语言实验,它通过粤方言特有的韵律和词汇,在"逛逛,企企,行行"的日常动作中,重构了现代人"诗意栖居"的可能性。这首诗不仅是对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命题的东方回应,更是对方言诗学价值的一次深刻证明。
《臩一臩》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符号。"臩"这个生僻字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走貌",其字形结构中的"走之底"暗示了运动的意象。诗人将两个"臩"字并置,通过重复与叠加,创造出一种循环往复的节奏感。这种造字法令人想起《诗经》中"关关雎鸠"的叠字运用,或是《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的往复咏叹。树科以古字为舟,却装载着现代粤语的鲜活表达,这种古今语言的碰撞,恰如t.s.艾略特所言:"传统不是一个可以继承的遗产,而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获得的东西。"
诗歌开篇的"逛逛,企企,行行"六个字,构成了一个精妙的动作序列。"逛"在粤语中带有闲适、无目的的漫游意味;"企"是粤语特有的动词,意为"站立",与普通话形成有意识的差异;"行"则回归到汉语共同语中的"行走"之义。这三个动作由动到静再到动,形成一个完整的运动周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全部采用叠词形式,这种手法在粤语童谣中十分常见,如"月光光,照地堂"之类。叠词的使用不仅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更在语音层面还原了粤语特有的"入声"节奏。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早已指出:"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无声。"树科的叠词运用,恰恰达到了"字声相融"的艺术效果。
接下来的"有心嚟,冇意趯/冇意向,有心散……"构成了诗歌的第一个意义漩涡。"有心"与"冇意"的对举,展现了现代人矛盾的心理状态。"嚟"(来)与"趯"(跑、逃)两个动词形成方向上的对立,而"意向"与"心散"则构成精神状态的对比。这种矛盾修辞令人想起陶渊明《饮酒》诗中"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辩证思维。诗人似乎在告诉我们:现代人的困境不在于身体的移动,而在于心灵的无所依归。粤语特有的否定词"冇"(没有)与普通话的"没"形成微妙差异,这种差异不仅是语音上的,更携带着岭南文化特有的务实精神。清代粤籍诗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曾言:"粤人重实际而轻虚文","冇"字的运用恰是这种精神的当代回响。
诗歌第二节的视觉意象群更为精彩。"望望,????,睇睇"三个表示"看"的动作,在粤语中有着细腻的差别:"望"是远观,"??"是偷看,"睇"是平常的看。这种词汇的丰富性展现了粤语对视觉动作的精细区分,恰如因纽特语对"雪"的数十种表述。诗人通过这三个动词的递进,完成了从宏观到微观的视觉转换,为下文的具体意象铺设了感知基础。
"云黐云撕,山上山下"是诗中最富张力的意象组合。"黐"在粤语中意为"黏附",与"撕"形成一对矛盾动作。诗人用"云"作为这两个动作的主体,打破了常规的物性逻辑,创造出超现实的诗意空间。这种手法与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的"自动写作"理论不谋而合,却又根植于粤语特有的动词运用。而"山上山下"的简单并置,则是对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现代改写,展现了岭南山水与人的亲密关系。
"水沙鱼虾,我啊倒影……"这一句中,"水沙鱼虾"四个字都是名词的简单罗列,却通过粤语的音调变化(粤语有九个声调)产生出奇妙的音乐性。特别是"鱼虾"这一粤语常用词组的运用,既平常又亲切,带有浓郁的岭南生活气息。而"我啊倒影"中的语气词"啊",是粤语口语中常见的感叹词,诗人将其植入诗中,打破了书面语的严肃性,创造出一种随意而真实的抒情效果。这种写法与庞德倡导的"直接处理事物"的意象派原则相呼应,却又带有粤语文化特有的世俗气息。
诗歌结尾的"彳彳亍亍,自然灵识……"将全诗推向哲学高度。"彳亍"在现代汉语中意为"小步慢走",诗人将其拆解重组为"彳彳亍亍",既是对《诗经》"踟蹰"传统的继承,又是对鲁迅《野草》中"彷徨"意象的发展。而"自然灵识"这一词组则将行走体验提升到精神觉悟的层面,令人想起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提出的"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观点。不同的是,树科通过粤语的音韵特质,赋予了这种"自然"以地域文化的特殊内涵。
从诗学传统看,《臩一臩》体现了对中国古典山水诗和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双重继承与革新。诗人将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即目直寻、王维"空山不见人"的禅意与艾略特"客观对应物"理论熔于一炉,却又通过粤语的独特表达创造出全新的诗意空间。这种创造不是简单的语言移植,而是深植于粤语文化土壤中的自然生长。清代诗论家叶燮在《原诗》中强调:"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树科的粤语诗写作,正是其岭南文化"胸襟"的自然流露。
在文化地理学的视野下,《臩一臩》展现了粤语作为方言的诗性力量。粤语保留了古汉语的入声系统和大量古词汇,被称为"语言的活化石"。诗人充分利用这一特性,在"趯"、"黐"、"??"等方言词中植入文化记忆,使诗歌成为抵抗语言同质化的文化实践。法国思想家德勒兹提出的"少数文学"概念,在此得到了生动体现:方言诗歌通过主流语言的内部变异,创造出新的表达可能。
从接受美学角度考量,粤语诗《臩一臩》为不同读者提供了差异化的审美体验。对于粤语母语者,诗歌中的方言词汇唤起的是亲切的乡音记忆;对于非粤语读者,这些陌生词汇则形成"陌生化"效果,延长了审美感受的过程。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存在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树科的方言写作,正是通过语言的"阻拒性",使读者重新感受那些在普通话表达中已经自动化了的日常经验。
《臩一臩》的现代性意义更在于其对都市经验的诗意转化。诗中"逛逛,企企,行行"的都市漫游者形象,与波德莱尔笔下的"flaneur"(城市漫游者)形成跨时空对话。但树科没有停留在对都市异化的批判,而是通过方言的韵律和意象,找到了在都市中"诗意栖居"的可能途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粤语作为诗人的"母语之家",为其提供了抵抗现代性碎片化的精神庇护。
在当代诗歌普遍陷入"怎么写"的形式焦虑和"写什么"的意义危机之时,树科的《臩一臩》提示了一条可能的出路:回归方言的源头活水,在地方性知识的沃土中重新培育诗性的种子。这种回归不是保守的怀旧,而是如本雅明所说的"在历史的碎片中寻找救赎"的文化实践。诗人通过粤语的音韵、词汇和语法,重建了人与地方、语言与存在的诗意关联。
《臩一臩》的结尾"自然灵识……"中的省略号,或许正暗示着这种方言诗学的开放性未来。在全球化与地方性张力日益加剧的今天,方言诗歌不是文化保守主义的堡垒,而是多元现代性的重要见证。树科的粤语诗写作,如同古代岭南的"瘗鹤铭",在语言的峭壁上镌刻下当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将随着方言的韵律,在"彳彳亍亍"的行走中,持续唤醒我们对"诗意栖居"的本真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