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集:老掌柜的旧茶罐

苏记布庄后院的葡萄藤又攀高了些,晨露顺着卷须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浅痕。苏明远攥着那把黄铜钥匙站在月亮门前,指腹反复摩挲着锁孔里的铜锈——这是他接手布庄的第三个月,也是第一次获准踏入老掌柜苏敬之的书房。

"吱呀"一声,锁舌弹开的瞬间,一股混着陈茶与墨香的气息漫了出来。靠窗的紫檀木书案上,那只粗陶茶罐正对着晨光,罐身上"守拙"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苏明远的指尖刚触到罐沿,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少东家倒是比我这老头子醒得早。"苏敬之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门口,藏青色长衫的袖口沾着些茶渍,"这茶罐,打你爹出生那年就在了。"

苏明远慌忙直起身。他总觉得这位退居二线的老掌柜像本翻不尽的账册,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生意经。此刻老人正眯眼打量书案,拐杖头轻轻点着地面:"去年秋上,你非要进那批西洋染料,记得吧?"

"是。"苏明远喉结动了动。那次决策让布庄积压了三百匹滞销的蓝布,至今还堆在库房角落。

老掌柜却没提损失,反而拿起茶罐倒出些褐黑色的茶末:"尝尝?这是光绪年间的老普洱,当年你爷爷用两匹云锦从云南茶商手里换的。"沸水注入粗陶碗的瞬间,茶香骤然炸开,混着点土腥味。

苏明远呷了口茶,苦涩感刚漫到舌尖,就被一股暖意托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爷爷就是用这只茶罐给他倒了半杯凉茶,说做生意就像熬茶,急不得。

"知道你嫌这茶罐粗陋。"老掌柜用拐杖拨了拨案上的账册,"前儿看见你给账房换了洋人的算盘,倒比这玩意儿光鲜。"

苏明远脸一热。他确实觉得这只掉了块釉的茶罐早该扔了,尤其是上个月广州来的洋行买办参观布庄时,那眼神在茶罐上停留的片刻,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光绪二十七年,"老掌柜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茶罐上的裂纹,"那年京里动乱,咱家往南方运的绸缎被劫了三车。你爷爷就守着这茶罐坐了三天,最后把库房里的旧布折价给了漕帮,换了条水路才保住本钱。"

粗陶碗里的茶汤渐渐沉出琥珀色。苏明远望着罐身上那道斜斜的裂痕——是民国六年那场大火烧的,当时老掌柜抱着茶罐从火场冲出来,后背燎起的水泡三个月才消。

"西洋染料是好,"老掌柜忽然咳嗽起来,从袖中摸出块手帕捂嘴,"可江南的姑娘们穿了三百年的靛蓝,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本泛黄的账簿,"你看这页,民国十三年,你爹想做机织布,结果呢?"

账簿上用朱砂画着道粗线,旁边批注着"赔银二百三十两"。苏明远忽然想起库房里那批西洋染料,进货价恰好也是二百三十两。

"茶罐裂了道缝,不耽误装茶。"老掌柜把茶罐捧在手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生意场就像这罐底的茶垢,看着脏,却是一代代熬出来的本分。"

这时院外传来伙计的吆喝声,说是漕帮的王把头来了。苏明远记得这人——上次西洋染料滞销时,正是他说动船帮兄弟买了五十匹做船帆,才解了燃眉之急。

"请王把头到前堂稍等。"苏明远转身时,看见老掌柜正用布巾细细擦拭茶罐。晨光漫过葡萄藤的缝隙,在粗陶表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他小时候趴在柜台前,看爷爷用这只罐子沏茶时的模样。

前堂里,王把头正把玩着匹靛蓝粗布:"少东家,船帮兄弟说这布经磨,再要两百匹。"苏明远刚要应承,忽然想起什么:"王把头稍等。"

他快步回书房,老掌柜已经把茶罐放进了樟木箱。苏明远打开箱子,将茶罐抱出来放在书案中央,然后取了匹西洋染料染的宝蓝细布:"这布颜色亮,做船旗正好,您看......"

王把头眼睛一亮:"这色儿精神!"

送走上货的伙计,苏明远回到书房时,老掌柜正对着茶罐笑。粗陶碗里的茶凉了,却依然透着股沉厚的香。

"明儿起,"苏明远拿起茶罐,往碗里续了些新茶,"这茶罐就放前堂吧。"

老掌柜没说话,只是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鞋头——那是双锃亮的西洋皮鞋,鞋跟还沾着今早从码头带回来的泥。

暮色漫进布庄时,苏明远在账册上记下:"售宝蓝细布一百匹,收现银七十两。另,给漕帮王把头留靛蓝粗布二百匹。"笔尖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明日请景德镇的师傅来,补茶罐上的裂纹。"

窗外的葡萄藤沙沙作响,像极了无数个清晨里,老掌柜拨动算盘的声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明远就候在布庄门口。景德镇来的补瓷师傅是个精瘦的老头,背着个藤编匣子,里面装着各色瓷粉与金箔。"这粗陶修补不易,"师傅摩挲着茶罐上的裂纹,"用金缮补吧,虽贵些,但能护住这道口子。"

苏明远点头时,瞥见老掌柜站在回廊下。晨雾里,老人手里的拐杖与茶罐上的裂痕在晨光里交叠成一道线。

补瓷师傅蹲在案前调金粉时,账房先生匆匆进来:"少东家,上海洋行捎信,说新到了批英国织机,问咱们要不要看样。"苏明远接过信笺,指尖刚触到那烫金的洋文印章,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老掌柜正将昨夜泡的凉茶倒进茶罐,粗陶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前堂格外清晰。

"回了他们,"苏明远把信笺推回去,"就说苏记的土布还没卖够。"

师傅正在给茶罐敷金泥,闻言抬头笑:"少东家倒是像老掌柜的做派。前儿路过街口的洋布庄,那些机器织的料子看着光鲜,却不经穿。"

老掌柜忽然咳嗽起来,苏明远连忙递过茶杯。粗陶碗沿还留着补过的细痕,是去年他失手摔的。当时他急着要扔,老掌柜却说:"器物跟人一样,有了伤才更实在。"

金缮补到第七日,茶罐上的裂痕已经覆上层薄金。正午的阳光斜照进来,金线在"守拙"二字旁流转,倒比原先的素净多了几分神采。苏明远正对着茶罐出神,王把头带着两个伙计扛着捆东西进来,解开油布一看,是面崭新的船旗,宝蓝色的布面上绣着漕帮的水纹标。

"少东家这布真是神了,"王把头用袖子擦汗,"昨儿过钱塘江,几十条船就咱这旗最打眼。杭州府的盐商见了,托我问能不能订二十匹做幌子。"

苏明远刚要叫伙计取布,老掌柜忽然用拐杖敲了敲茶罐:"让他们亲自来。"

三日后,杭州盐商果然坐着乌篷船来了。绸缎商人李万堂是个留着西洋胡子的中年人,看见前堂案上的茶罐时皱了皱眉:"苏老板这铺子倒是古雅,只是......"他指了指茶罐,"如今都兴玻璃茶具了。"

苏明远没接话,取过两只粗陶碗沏上茶。老普洱的陈香漫开来时,李万堂的鼻尖动了动:"这茶......"

"光绪二十七年的普洱,"老掌柜不知何时从后院出来,手里转着串菩提子,"当年你父亲跟我爷爷用三船海盐换的。"

李万堂的脸腾地红了。苏明远这才想起,账册里记着光绪年间的旧账,李家确实欠着苏记一批海盐。他刚要岔开话,老掌柜已经拿起茶罐:"李老板要是喜欢这茶,布钱就用当年的盐价算。"

交易倒比预想的顺利。李万堂走时,苏明远往他船上搬了两匹靛蓝粗布:"这是送的,做些结实的船帆。"李万堂摸着布面的纹路,忽然说:"下月杭州有个商帮大会,苏老板带着这茶罐来吧。"

老掌柜在里屋听见了,隔着窗喊:"让少东家去。"

苏明远愣住时,老人已经拄着拐杖出来,把茶罐塞进他手里:"带上它,比带账房先生管用。"

商帮大会设在西湖边的酒楼。苏明远抱着茶罐刚坐下,就听见邻桌有人笑:"这不是苏记的少东家吗?怎么还抱着个破罐子?"说话的是湖州绸缎庄的张老板,去年还嘲笑他守着土布不放。

苏明远没应声,径自往粗陶碗里倒茶。茶香漫开时,几个原本围着张老板看西洋钟表的商人都转了过来。"这是......普洱?"苏州布商周庆余凑过来,"我爹生前最念叨这口。"

不等苏明远开口,周庆余已经指着茶罐上的"守拙"二字:"这是苏老爷子的物件吧?当年他用两匹云锦换茶的事,我爹讲了三十年。"

酒过三巡,张老板忽然红着脸过来:"少东家,能不能......卖我匹宝蓝布?"他指了指窗外,"刚看见漕帮的船旗,那颜色比洋布正多了。"

苏明远笑着往他碗里续茶:"布管够,但得用你库房里的洋染料换。"

回程的船上,苏明远摩挲着茶罐上的金线。老掌柜正对着账本算账,忽然说:"下月让染坊试试,把西洋染料掺进靛蓝里。"

苏明远愣住时,老人已经在账册上画了个圈:"守拙不是守旧。你爷爷当年要是不肯用水路,苏家早没了。"

船过钱塘江时,恰逢大潮。浪头拍打着船板,茶罐在案上轻轻摇晃。苏明远伸手扶住,触到罐底的凹痕——那是民国八年旱灾时,爷爷用茶罐给染坊的伙计们分过水,几十双手攥过的地方,早被磨得光滑。

回到布庄已是深夜。苏明远把茶罐放回前堂,忽然发现案上多了本账簿。翻开一看,是老掌柜补记的:"民国十六年秋,西洋染料三百匹,售一百五十匹,余一百五十匹。另,新染宝蓝布五十匹,已订出三十匹。"末页画着只简笔的茶罐,旁边写着行小字:"器有痕,商无界。"

晨光漫进窗棂时,苏明远听见后院传来声响。老掌柜正站在葡萄藤下,用茶罐里的陈茶浇根。青石板上的水痕蜿蜒着,像极了茶罐上那道覆着金线的裂纹。

"明儿让染坊试新方子,"老人转过身,拐杖头点了点茶罐,"记得多掺些靛蓝,别让老主顾认生。"

苏明远刚应了声,就见账房先生跑进来,手里举着张订单:"少东家,北平的洋行要订两百匹宝蓝布,说要做使馆的旗子!"

粗陶茶罐里的茶汤正冒着热气,阳光穿过金线裂纹,在订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明远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爷爷说的那句话——做生意就像熬茶,急不得。

他取过笔,在订单背面画了只茶罐,然后喊来伙计:"把库房里的西洋染料搬出来,跟靛蓝混在一起染。"

布庄的伙计们忙着搬布时,老掌柜正坐在前堂喝茶。粗陶碗里的茶根沉在底,像本翻旧了的账册。茶罐上的"守拙"二字在晨光里发亮,覆着金线的裂纹蜿蜒着,像条连接着新旧的路。

暮色降临时,第一匹新染的布料挂在了竹竿上。宝蓝色的布面泛着靛蓝的暗纹,在夕阳下像极了茶罐里沉浮的茶汤。苏明远摸着布面的纹路,忽然明白老掌柜那句话的意思——器物会老,规矩会变,但有些东西,就像茶罐里的陈茶,越熬越有味道。

他转身往账册上添了行字:"新染蓝布一匹,待售。"旁边画了道金线,像极了茶罐上那道补过的裂痕。窗外的葡萄藤沙沙作响,老掌柜又在拨算盘了,噼啪声混着粗陶碗碰在一起的轻响,在渐暗的暮色里,漫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