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集:少年眼里的商路
一、染坊后院的秘密
苏明远蹲在染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时,裤脚还沾着今早挑水溅的泥点。他盯着晾在竹竿上的靛蓝布匹,看阳光透过布料的纹路,在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蓝影子,像极了账房先生笔下蜿蜒的商路图。
“明远!发什么呆?”三掌柜的旱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铜烟锅子发出沉闷的响,“掌柜的让把这批‘月白’送到西市布庄,再把那边的回账带回来。”
少年猛地站起来,靛蓝色的影子从他脸上滑过。他刚满十四,身量还没长开,肩膀窄窄的,挑着半担布匹走在青石板路上,扁担压得微微打颤。但他走得稳,脚底板像生了根,踩过雨后的水洼时,总记得把布鞋往高抬半寸——这是上个月跟着驼队走了趟短途学到的,老驼夫说:“路是走出来的,鞋是省出来的,两样都得经心。”
西市的青石板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布庄的伙计正踮脚往门楣上挂新幌子,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欢。“苏小子来啦?”伙计笑着接过布匹,“你家这‘月白’染得真绝,昨儿个蒙古来的客人定了十匹,说要做衬里子。”
明远的指尖在布堆上蹭了蹭,那布料软得像云。他想起去年冬天在账房偷看到的商路图,蒙古草原用淡青色标着,像块没干透的墨迹。
“回账在柜台匣子。”伙计转身时,明远的目光落在了布庄墙角的麻袋上。那麻袋缝着三道红绳,是往关外送的货——他认得这记号,上个月跟着二掌柜去码头时,看见过一模一样的麻袋堆在船头,上面盖着“苏家”的火漆印。
二、账房里的地图
掌灯时分,明远抱着账本往账房去。檐角的灯笼被风推得转圈圈,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账房先生正用戒尺敲着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里,夹杂着窗外更夫的梆子声。
“放这儿吧。”老账房头也没抬,山羊胡随着拨算盘的动作轻轻颤。明远把账本搁在桌角,眼角的余光却黏在了墙上——那里挂着张羊皮地图,边角已经磨得起毛,却被人用浆糊仔细粘过。
地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小点,用朱砂连起来,像条游弋的红蛇。明远认得其中几个:西市的布庄是个蓝点,码头是个褐点,而更远处,蒙古草原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骆驼,西域则是朵风干的雪莲标本。
“想看?”老账房忽然开口,明远吓得一缩脖子,却见老人慢悠悠转过来,从抽屉里摸出个牛皮纸包,“这是你爹当年走商路时记的路引,看看吧。”
纸包上的墨迹已经发灰,里面裹着几张泛黄的麻纸。头一张画着简易的路线图,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出雁门关,三日到归化城,沙暴时需躲进敖包背风处。”明远的指尖抚过“归化城”三个字,想起去年冬天,爹就是在那座城里染了风寒,回来后咳嗽了整整三个月。
“商路不是画在纸上的。”老账房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灯花“噼啪”跳了一下,“是脚底板磨出来的,是驼队踩出来的,是风里雨里闯出来的。”他指着地图上的红蛇,“你看这条线,从咱这染坊到西域,走一趟得半年。春天出发时带着新染的布,秋天回来时,骆驼背上就驮着香料和玉石。”
明远忽然想起今早送布时,西市布庄的伙计说蒙古客人要做衬里子。他算过账,一匹月白布在本地能卖五百文,要是运到归化城,能换两匹好马,再把马赶到关内,又能赚回三匹布的价钱。这账在他心里盘了三遍,算盘珠子似的噼啪响。
三、码头的秘密
三日后的清晨,明远跟着送布的马车去了码头。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像浸了冰的布。码头上的船挤挤挨挨,桅杆上的旗子五颜六色,有绣着商号的,有画着地名的,还有面黄底黑字的旗,明远认得,那是往南洋去的船。
“苏小子,来搭把手!”搬运工老张头喊他。明远跑过去,帮着把一捆捆棉布搬上跳板。棉布用桐油布裹着,摸起来潮乎乎的,他知道这是防着江里的水汽——爹教过他,南方潮湿,布匹得用桐油布裹三层,不然到了地方就会发霉。
船老大叼着烟袋,正跟账房先生对账。“这批货走水路到扬州,再转陆路去杭州。”他用烟袋杆敲着船板,“那边新出的花样子,得赶紧带回来给染坊做样子。”
明远蹲在船边洗手,江水凉得刺骨。他看见水面上漂着片碎布,靛蓝色的,和自家染坊的颜色一模一样。碎布打着旋儿往远处漂,穿过密密麻麻的船底,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去了。
“想什么呢?”老张头拍他后背,“这江水流了几百年,多少商号的货都从这儿过。你爹年轻时候,就是在这码头把第一匹布装上船,送到了江南。”
明远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忽然觉得那片靛蓝色的碎布像个信使。它要去的地方,是他只在账本上见过的地名:苏州、杭州、宁波……那些地方的布庄里,是不是也有像他一样的少年,正盯着新到的布匹,琢磨着更远的路?
四、少年的账本
夜深了,明远趴在学徒房的木板床上,借着月光往本子上画。他没学过多少字,就用符号代替:圆圈代表码头,三角代表关口,波浪线是江河,直线是陆路。他把白天在码头听到的地名都标上去,又凭着记忆补全了老账房地图上的红蛇。
“你这画的啥?”隔壁床的小石头凑过来,他是银号的学徒,算盘打得比谁都溜。
“商路图。”明远把本子往怀里拢了拢,“我想看看,咱这染坊的布,到底能走到多远的地方。”
小石头撇撇嘴:“走再远有啥用?还不是卖布?”
明远没说话。他想起昨天去给老药铺送布,掌柜的正给个西域商人包扎伤口。那商人的靴子上沾着沙砾,说在沙漠里走了四十天,脚底板磨穿了三层。“你们这儿的布好,”商人举着包扎用的月白布,“在我们那儿,能换十斤葡萄干。”
当时明远就在心里算:一匹布能裁二十块包扎布,二十乘以十斤,就是两百斤葡萄干。再把葡萄干运回来,能换三匹新布。这账划算,可他更想知道,那片能长出甜葡萄的沙漠,到底长什么样。
他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小的骆驼,又在旁边画了串葡萄。葡萄用歪歪扭扭的圆圈代替,像一颗颗没干透的紫珠子。
五、驼铃响处
半个月后的清晨,明远被一阵急促的驼铃声惊醒。他披了衣服跑到门口,看见三辆驼车停在染坊门口,骆驼的鼻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是从归化城回来的驼队!”伙计们都围了上去。明远挤在人群里,看见驼夫们解下货囊,里面滚出一颗颗圆滚滚的核桃,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羊皮。
“苏掌柜在吗?”领头的驼夫嗓门洪亮,“蒙古的王公说,你们的月白布比绸缎还舒服,让再送二十匹,要赶在那达慕大会前到。”
掌柜的笑着迎上去,明远却盯着驼夫脚下的靴子。那靴子是用粗麻绳纳的底,沾满了褐色的泥块,鞋帮上还挂着片干枯的草叶——他认得那草,老账房的地图上,归化城旁边画着这种草,说能治骆驼的水土不服。
“小子,过来。”领头的驼夫忽然喊他,“你爹让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石头,半透明的,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
“这是戈壁滩上的玛瑙,”驼夫把石头塞进明远手里,“你爹说,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止有染坊的蓝。”
明远握着玛瑙,石头的冰凉从掌心传到心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张地图,那些圆圈三角忽然活了过来,变成了码头的船、关口的风、沙漠的太阳。他好像看见爹牵着骆驼走在戈壁上,脚印被风沙填满,又被后来者踩出新的痕迹。
六、新的记号
那天下午,明远又去了账房。老账房正在补那张羊皮地图,用新的朱砂笔把褪色的红蛇重描一遍。
“掌柜的让我跟下个月的驼队走一趟,去归化城。”明远的声音有点抖,手心的玛瑙硌得他发疼。
老账房抬眼看他,山羊胡抖了抖:“知道路上要带什么吗?”
“带桐油布裹的月白布,带治沙暴眼疾的药,带记路的本子。”明远数着手指,“还要带爹的玛瑙,看看它是不是能认出家乡的石头。”
老账房笑了,从抽屉里拿出支新毛笔:“那你得在地图上添个新记号了。”他把笔塞给明远,“你爹当年走第一趟商路时,就在这儿画了个小太阳。”
明远握着毛笔,朱砂的红在笔尖晕开。他在归化城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又在旁边添了个更小的人影。人影旁边,他画了串歪歪扭扭的葡萄,像极了他在本子上画的那些。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地图上,把那些红蛇、蓝点、三角都镀上了金边。明远忽然觉得,这张地图不再是死的线条,而是活的路——从染坊后院的竹竿,到码头的船板,到戈壁的风沙,再到蒙古草原的帐篷,一步一步,都连着少年眼里闪闪发亮的远方。
他把玛瑙轻轻放在地图旁,石头的淡青色和朱砂的红、墨色的线融在一起,像极了他心里那条刚刚开始的,漫长又明亮的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