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集:码头的新规矩
一、晨雾里的木牌
苏半城踩着露水赶到北码头时,晨雾正把运河裹成一团化不开的棉絮。码头上的吊脚楼还浸在昏黄的灯笼光里,几个扛着扁担的脚夫蹲在石阶上抽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像沉在水里的星子。
“苏老板来得早。”守栈房的老王头披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块油布,正往门楣上贴什么。
苏半城的目光越过他肩头,喉头猛地一紧。那块新钉的梨木牌上,黑漆写的字还泛着潮气:“北码头新规:凡载货过百石,抽厘五文;商船停靠超三日,每日加征三钱;脚夫搬运,需持栈房签票,违者罚银二两。”
“这是谁的意思?”他伸手去摸木牌边缘,指腹触到冰凉的木纹,像摸到了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老王头往运河方向努了努嘴。雾里缓缓漂来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穿藏青绸衫的男人,腰间挂着块錾花腰牌——那是漕运衙门新派来的管事,姓赵,听说前儿刚从苏州府调来。
“赵管事说,这是上头的意思。”老王头压低声音,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昨儿后晌就贴了告示,苏老板的船队没在?”
苏半城的心沉了沉。他的三艘货船昨儿在扬州府装新茶,本该今晨卯时到港。按这新规,三船茶砖足有三百石,单是抽厘就得一千五百文;若卸货耽误两日,又是六钱银子——这笔账在心里刚盘到一半,雾里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苏老板!苏老板!”管船队的陈老四跌跌撞撞跑过来,棉裤膝盖处沾着泥,“船被扣了!赵管事说……说没交厘金,不让靠岸!”
二、船板上的较量
苏半城跟着陈老四往河口走时,晨雾正一点点散。赵管事已经下了船,正站在跳板上摆弄手里的怀表,银链子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那三艘乌篷船泊在离岸丈许的水面,船工们扒着船帮,急得直跺脚。
“赵管事。”苏半城站在石阶上,没往前走。他认得那怀表,去年在上海洋行见过,要二十块鹰洋才能换一块。
赵管事抬眼,怀表盖“啪”地合上。“苏老板?久仰。”他慢悠悠地踱下跳板,绸衫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新规刚立,总得有人先照着做。”
“北码头的规矩,历来是牙行说了算。”苏半城往吊脚楼那边偏了偏头,“漕运衙门何时管起商埠的事了?”
“如今不同了。”赵管事从袖里摸出张纸,递过来时指尖夹着的玉扳指泛着冷光,“巡抚衙门有令,凡通商口岸,需由官商共管。苏老板是‘半城’的主,该懂这个理。”
纸上盖着鲜红的官印,苏半城的目光在“抽厘五文”那行字上停了停。他想起上月去济南府,晋商的王掌柜说过,南边新换了巡抚,正四处筹饷。
“我这三船是新茶,要赶在端午前送到北平。”苏半城的声音沉了些,“若误了时辰,损失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
赵管事笑了,眼角的细纹里像藏着冰碴:“那简单,交了厘金,立刻让你卸货。”他朝船上扬了扬下巴,“或者,苏老板有本事让船飞过去?”
码头上渐渐围拢了人。脚夫们停了活计,布庄的李掌柜、米行的张老板都站在吊脚楼底下张望。苏半城知道,这时候退一步,往后北码头的规矩就得由姓赵的说了算。他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五十两一锭的银子。
“这是定金。”他把银子往赵管事手里一塞,指节因用力泛白,“三船货的厘金,我让账房算清楚送来。但我有个条件——”
赵管事掂着银子,眉梢挑了挑。
“脚夫签票可以,但得由各商号自己派工。”苏半城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赵管事要是连这点余地都不给,往后这北码头,怕是没人敢来了。”
三、栈房里的算盘
日头爬到桅杆顶时,苏半城的货船总算靠了岸。脚夫们扛着茶砖往栈房跑,扁担压得咯吱响,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东家,这姓赵的明摆着是敲竹杠。”账房刘先生蹲在栈房角落,算盘打得噼啪响,“三船货抽厘一千五,加上两天停靠费六钱,再算上给脚夫的签票钱……这一趟平白多花了三两七。”
苏半城没说话,正盯着墙上的码头舆图看。图上北码头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旁边标着小字:“月吞吐量:五千石”。他伸出手指,顺着运河往上游划,停在“清江浦”三个字上——那里是漕运总督衙门的驻地,赵管事的顶头上司就在那儿。
“刘先生,你说这新规,是只针对北码头,还是……”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布庄李掌柜掀着门帘进来,手里的水烟袋还冒着烟:“苏老板,你可得拿个主意。赵管事说,下午要召集所有商号开个会,说是要定什么‘商户名册’,没上名册的,往后不准用码头。”
苏半城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三年前,盐商王胡子就是因为没给漕运衙门“上供”,被排挤出了北码头,最后落得把家产都抵给了当铺。
“李掌柜,你布庄的货,今儿能卸完吗?”苏半城突然问。
“悬呐。”李掌柜叹口气,“新染的蓝印花布怕潮,本想赶在午时前入栈,这会子还在船上搁着。”
苏半城往栈房外看了看。赵管事正站在吊脚楼前,指挥衙役往柱子上贴告示,红纸上“商户名册”四个字格外刺眼。他忽然抓起算盘,往刘先生面前一推:“算算清江浦到这儿的水路运费,再算算……咱们要是把货都转到南码头,得添多少成本。”
刘先生愣了愣,手指搭上算珠:“南码头?可那儿的水浅,大船靠不了岸啊。”
“那就用小船倒。”苏半城的声音斩钉截铁,“再让木匠铺赶制十只驳船,就今儿下午。”
四、暮色里的驼铃
酉时的梆子刚敲过,南码头突然热闹起来。原本废弃的旧栈桥被临时钉上了木板,十几个木匠蹲在岸边刨木头,木屑飞起来,像一群白蝴蝶。苏半城雇的二十个脚夫正扛着茶砖往小船上搬,驳船划开水面,把货送到停在江心的大船上,船工们的号子声顺着风飘出去老远。
“苏老板这是……要另起炉灶?”李掌柜站在岸边,看着驳船来来往往,手里的水烟袋都忘了抽。
苏半城往远处指了指。暮色里,一队骆驼正从官道那边走来,驼铃叮叮当当响,在晚风中格外清亮。为首的驼夫扬着鞭子,朝这边喊:“苏老板!蒙古来的皮货,按您说的,卸南码头!”
“赵管事要是来闹怎么办?”张老板搓着手,眼里又惊又喜。
“他敢来?”苏半城往栈房角落看了看,那里堆着十几个商号的账本,李掌柜的布庄、张老板的米行、还有药铺的王掌柜……下午开会时,大半商户都没去吊脚楼,反倒把账册送到了这儿。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赵管事骑着匹黑马,后面跟着四个衙役,灯笼照得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苏半城!你敢抗命?”他勒住马,声音在码头上空炸开。
苏半城没动,只是朝栈房喊了声:“刘先生,把账本拿出来。”
刘先生抱着账册走出来,借着灯笼光,把各商号的货运记录摊在木板上。“赵管事请看,”苏半城的手指在账册上划过,“北码头三日来,滞留货物超两千石,商户损失合计三百七十两。这些,是不是都该算在新规头上?”
赵管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马鞭扬了扬,却迟迟没落下。他看见栈房门口站着的十几个商户,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账本,像攥着什么证据。
“你……你们……”
“赵管事要是还想好好当这个差,”苏半城的声音平静下来,“明儿一早就把那块木牌拆了。北码头的规矩,得商户们说了算。”
晚风吹过水面,带来一阵水汽。驼铃还在响,驳船已经卸完了最后一船货,脚夫们坐在岸边啃干粮,笑声顺着水流淌向远处。赵管事盯着那些账本看了半晌,突然调转马头,鞭子抽在马身上,蹄声哒哒地消失在暮色里。
苏半城往运河里扔了块石头,涟漪荡开,把岸边的灯火碎成一片星星。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做生意就像行船,水浅了不行,浪大了也不行,得找个能容得下大家的水道。”
栈房里的算盘又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和着远处的驼铃,在夜色里格外清亮。刘先生正在算新的账,南码头的修缮费、驳船的木料钱……一笔一笔,都记在账本的新页上。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第一艘商船已经扬起了帆,顺着运河往上游去。码头上的人多了起来,脚夫们扛着货,嘴里哼着小调,晨光里的北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有栈房的墙角,还留着块新钉过的痕迹,像个被人遗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