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集:晋商大会的请柬
苏敬之盯着那枚烫金的“晋”字发呆时,檐角的铜铃正被谷雨的风推得叮当响。案头的算盘还摊着昨夜的账册,山西老陈醋的酸香混着新收的祁门红茶气,在这间临河的账房里缠成一团,像极了他此刻的心事。
“东家,镖局的人还在院里候着。”伙计小三子的声音撞在雕花木门上,惊得窗台上那盆文竹抖落三两片新叶。苏敬之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碾过请柬边缘的云纹——这纸片子用的是潞州特供的潞绸裱底,边角嵌着细如发丝的银线,单是这做工,便知发柬人的手笔。
一、铜秤与旧诺
“让他们把那批柞丝绸先卸到西厢房。”苏敬之把请柬往砚台边推了推,墨锭在清水里晕开一团乌云,“告诉王镖头,多加两成镖银,让他绕路走张家口,避开雁门关的雪。”
小三子应着要走,又被他叫住。“去年从平遥府聘的账房先生,老家是祁县哪户人家?”苏敬之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算盘珠上轻轻叩着。那串紫檀算珠被磨得发亮,最右边的“五”字珠缺了个小口——那是十年前他爹在世时,跟太谷曹家的人争一笔茶叶生意,拍桌子时震裂的。
“好像是姓乔,说是乔家堡那边的。”小三子挠了挠头,“上月他闺女出痘,告假回去了还没回来。”
苏敬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墙上那杆铜秤上。秤砣是纯铜的,刻着“公平”二字,秤杆上的星点却已被岁月磨得模糊。这是他爹留下的物件,当年在太原府的茶馆里,就是用这杆秤称着一两二钱的龙井,跟祁县乔家的大掌柜定下盟约——凡晋商大会,苏半城的人必到。
可如今不同了。三年前黄河决堤冲垮了苏家在济南府的粮仓,去年江南织造局又克扣了三成的贡缎,账上能调动的现银,堪堪够维持三个月的周转。去一趟太原府,光是车马费就得二十两,还不算打点各路商行的份子钱。
“把库房里那箱陈年的六堡茶取出来。”苏敬之忽然起身,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脚边的铜火盆,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让镖局顺带捎给乔账房,就说……就说我惦记他闺女的病。”
二、雨夜的驼铃
谷雨的雨来得急,像天河漏了个口子。苏敬之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看小三子指挥着镖师们把绸缎往库房搬,雨帘里忽然滚来一串驼铃声。那声音沉而远,混着马蹄踏过水洼的“噗嗤”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洇开。
“东家,是归化城来的驼队!”守大门的老张头举着油纸伞跑进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泥水浸得发白的小腿,“领头的说是姓秦,带了您要的枸杞和皮毛。”
苏敬之心里一动。这姓秦的驼商是三年前认识的,专走蒙古草原到山西的商路,去年还帮苏家把一批滞销的棉布换成了战马——虽然后来被官府查扣,折了不少本,但那份情分还在。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下走,刚到天井就撞见个穿羊皮袄的汉子。那人脸上刻着风霜,左眼眉骨有一道疤,见了苏敬之便拱手:“苏东家,别来无恙?”羊皮袄上的雨水顺着下摆滴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秦兄一路辛苦。”苏敬之侧身让他进屋,账房里的炭火正好旺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这次的枸杞成色如何?”
秦驼商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三层,露出红得发亮的枸杞:“都是贺兰山脚下新摘的,您过过秤。”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案头那封请柬,忽然笑了,“苏东家这是要去太原府?”
苏敬之没答话,取过铜秤称了称,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斤。“价钱按去年的算?”他把秤砣往“平”字上拨了拨,秦驼商却按住了他的手。
“我在张家口见着乔家的二公子了。”秦驼商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到他的羊皮靴上,“他说今年的晋商大会,要议开银行的事,还说……还说想跟苏家合股。”
苏敬之的手顿了顿。开银行是新鲜事,去年在京城见过洋人办的,说是能汇兑银子,不用再雇镖局押运。可乔家为何偏偏找上苏家?
“乔二公子还说,”秦驼商压低声音,“太谷曹家的人也想掺和,他们手里有官帖。”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盖着官府的红印,“这是我托人弄到的,您瞧瞧。”
三、算盘上的裂痕
雨停时已是后半夜,苏敬之还在拨算盘。“噼啪”声在空荡的账房里回响,像在数着苏家这些年的起落。从他爷爷那辈起,苏家就在这半城地界经营绸缎庄,到他爹手里添了茶叶和药材生意,最盛时人称“苏半城”,意思是半个城的生意都姓苏。
可现在,账本上的赤字像条毒蛇,缠着他喘不过气。他算了算,要是去太原府,得带上至少五百两银子的本金,还得留足过冬的粮钱。库房里剩下的绸缎只够再卖一个月,新茶要等下个月才能从祁门运到。
“东家,您还没睡?”小三子端着碗热汤面进来,碗沿冒着白气,“乔账房托人捎信来了,说他闺女好了,还说……还说乔家堡那边催得紧,问您去不去太原府。”
苏敬之接过面碗,热汤烫得他指尖发麻。“去。”他忽然说,筷子在碗里搅了搅,葱花的香气漫开来,“让老张头备车,明天一早就走。”
小三子愣了愣:“那银子……”
“把西厢房那批柞丝绸当掉。”苏敬之低头吃面,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去瑞昌当铺,找王掌柜,就说我苏敬之押的,月利三分。”
小三子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敬之从怀里掏出那封请柬,用镇纸压在账本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请柬的“晋”字上镀了层银辉。他忽然发现,东家的算盘上,那道旧裂痕里卡着片茶叶,像是谁不小心掉进去的。
四、晨光里的决定
天蒙蒙亮时,苏敬之已经坐在马车上了。车窗外,半城的屋檐还滴着水,青石板路上映着晨光,像铺了层碎银子。他掀开窗帘,看见瑞昌当铺的伙计正搬着柞丝绸往库房走,王掌柜站在门口拱手,脸上堆着笑。
“东家,真要当?”小三子赶着车,声音里带着不舍。那批柞丝绸是去年从柞水县收的,颜色正,质地好,本想等秋收后卖个好价钱。
“当。”苏敬之从袖里摸出那杆铜秤,在晨光里看秤星,“我爷爷说过,做生意跟做人一样,得有进有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教他用这杆秤,说秤星是“天、地、人”三星,少一两损福,多一两伤德。
马车过石桥时,遇见秦驼商的驼队正要出发。秦驼商站在头驼旁边,见了苏敬之便扬手:“苏东家,我让伙计跟你去太原府,路上有个照应!”他扔过来个布包,落在苏敬之怀里,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是五十两银子,还有张地图,上面用红笔标着去太原府的近路。苏敬之抬头时,驼队已经走出老远,驼铃声渐渐淡了,像被晨光融化了似的。
他把银子塞进怀里,又摸出那封请柬。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烫金的“晋”字闪闪发亮。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生意做的不是银子,是人。”
马车继续往前走,碾过路上的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苏敬之望着窗外掠过的店铺,有绸缎庄,有茶叶铺,还有苏家开了三代的老药铺。他知道,这趟太原府之行,或许会让苏家更难,但也可能……是条活路。
他从袖里拿出算盘,轻轻拨了一下。“噼啪”一声,清脆得像晨光里的第一声鸟鸣。那道旧裂痕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像一道伤疤,也像一道勋章。
五、尾声
三日后,太原府的晋商大会上,苏敬之坐在乔家二公子旁边。堂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太谷曹家的人坐在对面,眼神里带着审视。
“苏东家能来,真是给面子。”乔二公子递过一杯茶,茶香袅袅,“听说你把绸缎当了?”
苏敬之笑了笑,端起茶杯:“小本生意,周转不开。”他喝了口茶,忽然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像极了小时候爹泡的祁门红茶。
“那银行的事,”乔二公子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你看可行?”
苏敬之望向堂外,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新叶绿得发亮。他想起自家后院的那棵石榴树,去年结了不少果子,酸甜可口。
“可行。”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很清楚,“但得立个规矩,本金不够的,也能入股,哪怕只出一两银子。”
乔二公子愣了愣,随即笑了:“苏东家还是老样子,总想着别人。”
苏敬之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袖里的铜秤。他知道,这杆秤不仅能称茶叶和绸缎,还能称出人心。
散会时,太谷曹家的大掌柜走过来,拱了拱手:“苏东家,有空去太谷坐坐?我那儿有新收的老陈醋。”
苏敬之回礼:“好,等新茶上市,我给您捎点祁门的。”
走出会馆时,夕阳正红,把半边天染成了绸缎的颜色。他忽然听见一阵驼铃声,抬头看见秦驼商的驼队从街角拐过来,头驼上挂着个新铃铛,在暮色里闪着光。
“苏东家,回半城吗?”秦驼商笑着问。
苏敬之望着远处的城门,那里有他的绸缎庄,他的茶叶铺,还有那间临河的账房,账房里的算盘还等着他回去拨响。
“回。”他说,脚步轻快,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暮色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商路,路上有驼铃,有算盘声,还有烟火里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