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集:学徒的第一课

学徒的第一课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苏州城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苏记”绸缎庄的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十三岁的阿福攥着包袱的手沁出细汗,门内透出的橘色灯晕里,站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是账房先生周先生的徒弟,姓王,大伙都叫他老王。

“进来吧。”老王的声音像檐角结的冰,硬邦邦的,“手脚麻利点,别误了时辰。”

阿福赶紧低头钻进去,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惊起两只檐下的麻雀。后院堆着半人高的货箱,空气中飘着生丝和樟脑的气味,混杂着灶间飘来的米粥香。他原以为进了苏记当学徒,头件事该是学打算盘或是认绸缎,没承想老王直接把他领进了灶房。

“刘婶,人给你领来了。”老王冲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扬了扬下巴,“周先生说,先让他跟着你学三天规矩。”

刘婶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她抬眼打量阿福,见他个子瘦高,眉眼倒还清秀,就是裤脚沾了些泥点。“规矩不用我多说,”她用锅铲敲了敲灶台,“苏记的学徒,头三年学的不是生意,是怎么做人。”

阿福赶紧点头,把包袱往墙角一放,就想去搬旁边的水桶。刘婶却一把按住他的手:“急什么?先看着。”

灶台上摆着三个粗瓷碗,刘婶舀了三碗米粥,又从竹篮里拿出六个白面馒头,两个碟子里分别盛着酱萝卜和腌黄瓜。她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筷子头一律朝左,碗沿擦得锃亮,连酱萝卜的切法都是方方正正的。

“看到了?”刘婶指了指桌面,“周先生爱喝头锅粥,老掌柜的馒头要掰开放凉,账房的张管事吃不得咸,酱萝卜得少放。”她顿了顿,眼神扫过阿福,“做买卖的,眼里得有人。连人爱吃什么、忌讳什么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做生意?”

阿福的脸腾地红了。他在家时,娘总是把热乎的馒头先塞给他,哪想过这些讲究。正发愣,刘婶已经端起托盘:“跟着,脚步轻点,别让粥晃出来。”

前堂的账房里,周先生正坐在梨木桌后翻账本,鼻梁上架着副铜框眼镜。他接过粥碗时,阿福注意到周先生的手指在账本上顿了顿,原来方才刘婶摆碗时,特意把碗沿的缺口转向了自己。

“这孩子是张屠户介绍来的?”周先生呷了口粥,目光落在阿福身上。

“是,他娘是张屠户的远房表妹,去年没了,家里就剩他一个。”老王在一旁回话。

周先生“嗯”了一声,没再问话,只是翻账本的声音格外清晰。阿福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眼角的余光瞥见桌角的算盘,珠子是乌木的,被磨得发亮,心里正痒痒,就听周先生说:“吃完了饭,去把后院的货箱挪到廊下,避避潮气。”

货箱比阿福想象的沉得多,樟木箱子里装的是新到的杭绸,他刚搬起一个,就被老王喝住:“放下!”

老王几步走过来,屈膝半蹲,双手扣住箱子两侧的凹槽,腰一使劲,箱子稳稳地离地:“记住了,抬东西要用腰劲,不是用胳膊。你这毛躁劲,要是碰坏了里面的料子,卖了你都赔不起。”

阿福脸又红了,赶紧学着老王的样子试了试,果然省力些。一上午搬完二十多个箱子,他的手心磨出了水泡,后背的汗把粗布褂子浸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正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刘婶又喊他去劈柴。

“劈柴也有讲究?”阿福揉着发酸的胳膊,小声问。

“当然有。”刘婶递给他一把斧头,“柴要劈得长短均匀,烧起来才旺。就像做生意,进货出货得匀称,急了慢了都不行。”

阿福拿起斧头,学着劈了几下,要么劈歪了,要么劈得一块大一块小。刘婶也不催,就坐在门槛上择菜,偶尔说一句:“看准了再落斧,心不定,手就不稳。”

直到日头爬到头顶,阿福才把柴劈完。他瘫坐在柴堆上,看着自己劈得歪歪扭扭的柴火,心里有点委屈。他来苏记是想学本事的,不是来劈柴做饭的。

“觉得屈得慌?”老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凉茶。

阿福接过碗,没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喝水。

“我刚来时,比你还不如。”老王在他身边坐下,捡起块劈得还算周正的柴火,“那年我十五,老掌柜让我去扫街,从店门口一直扫到巷口,扫了三个月。”

阿福愣住了:“扫街?那跟做生意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苏记的铺子在街面最宽的地方,每天来往的人多,扫街的时候能看见谁是常客,谁是过路的,谁穿的是绸缎,谁穿的是粗布。老掌柜说,做生意的,得先知道街面上的事,知道人心里想什么。”

他指着不远处的货箱:“你以为那些箱子里装的是绸缎?其实装的是人心。你知道哪批料子是给哪家夫人备的?哪匹布是要送到知府衙门的?不知道这些,就算你算盘打得再好,也只是个账房,成不了掌柜。”

阿福把老王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还是糊涂。正琢磨着,前堂传来周先生的声音:“阿福,进来。”

账房里已经摆上了算盘,周先生坐在桌后,面前铺着张纸,上面写着“苏记学徒须知”几个字。“上午的事,刘婶跟我说了。”周先生推了推眼镜,“劈柴劈得不齐,搬箱子差点磕到墙角,看来你还没明白,学徒的第一课,学的不是手艺,是‘敬’。”

“敬?”

“敬物,敬人,敬事。”周先生拿起算盘,轻轻放在桌上,“这算盘是紫檀木的,用了二十年,珠子没掉一个,框没裂一道,因为每次用完都要擦干净,放稳妥。这叫敬物。”

他又指了指门外:“刘婶在苏记做了三十年饭,她知道每个人的口味,不是因为记性好,是因为她把人放在心上。这叫敬人。”

最后,周先生拿起桌上的账本:“苏记开了五十年,从没人算错过一笔账,不是因为账房先生聪明,是因为每笔账都要核三遍,白天算完,晚上再算一遍,这叫敬事。”

阿福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起早上刘婶摆碗筷的样子,想起老王搬箱子的姿势,想起那些被他劈得歪歪扭扭的柴火,突然觉得脸上发烫。

“今天下午,你就坐在账房角落,看我算账。”周先生把一支毛笔递给阿福,“不用你动手,就看着,记住我怎么翻账页,怎么蘸墨,怎么在账本上做记号。”

阿福接过毛笔,笔杆是牛角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走到角落的小凳上坐下,看着周先生拨弄算盘,听着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心里慢慢静了下来。他发现周先生翻账页时总是用指尖轻轻捻开,蘸墨时笔锋从不碰到砚台边缘,连写“收”和“支”两个字时,笔画的轻重都不一样。

傍晚收工时,周先生让阿福把当天的柴火再劈一遍。这次阿福没急着动手,先仔细看了看柴块的大小,又在心里默数着下斧的位置,劈出来的柴火果然整齐多了。

刘婶端来晚饭时,特意多给了他一个馒头:“嗯,有点样子了。”

阿福捧着馒头,咬了一口,白面的香甜混着心里的暖意,慢慢散开。他抬头看向窗外,苏记的灯笼已经点亮,橘色的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远处传来晚归货郎的铃铛声,混着账房里隐约的算盘响,像一首温柔的曲子。

他突然明白,老王说的“人心”是什么意思了。那些绸缎、账本、算盘,甚至劈柴做饭的琐事里,藏着的都是对人的在意,对事的认真。这大概就是学徒的第一课——先学会把心放低,放细,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把生意做稳,做久。

夜深时,阿福躺在学徒房的硬板床上,听着隔壁老王的鼾声,摸了摸手心的水泡,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更多的“第一课”,但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明白,苏记教给他的,从来不止是做生意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