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碎镜照见未了情
郓城县的春阳斜斜地淌过孙二娘包子铺的窗棂,在面案上投下块亮斑。孙二娘正揉着面团,指尖忽然触到个硬物——是块嵌在案角缝里的碎玻璃,边缘锋利,映着她的影子,像片残缺的月亮。
“当家的,找个东西把这碎玻璃起出来。”她用擀面杖敲了敲案角,嗓门脆得像新摘的黄瓜,“别扎着人。”
张青蹲在灶前修风箱,闻言直起身,从墙根摸出把锈凿子。他眯着眼瞅那碎玻璃,突然“咦”了一声,凿子停在半空:“这不是玻璃,是镜子。”
孙二娘凑过去细看,碎块果然是镜面,背面还粘着点暗红的漆,像是从哪个镜匣上掉下来的。她用指甲抠了抠,镜面脱落的地方露出层薄木,上面刻着个“柳”字,笔画里还残留着点金粉,想来当年是面讲究的镜子。
“这案台是前两年从柳家旧宅买的,”张青把碎镜捏在手里,阳光透过镜面,在墙上投下片晃眼的光斑,“柳家那老太太,当年可是郓城出了名的美人,后来不知咋的,三十岁就疯了,天天抱着个空镜匣坐在门口,说‘等他回来补镜子’。”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舔着锅底:“你说的是柳月娥?我听王婆说过,她男人是个秀才,去京城赶考就没回来,有人说中了状元忘了本,娶了大官的女儿,也有人说在路上遭了劫,连尸骨都没留下。柳月娥等了三年,突然就疯了,去年冬天刚没的。”
正说着,铺门被“吱呀”推开,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眉眼弯弯的,像极了画上的仕女,只是眼角带着抹挥不去的愁绪。她的目光在铺子里转了圈,最终落在张青手里的碎镜上,脚步猛地顿住,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半面铜镜。
“这镜子……”姑娘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柳丝,“是俺娘的!是柳月娥的镜子!”
孙二娘连忙把她往炉边让,炉上的水壶正“呜呜”唱着,蒸汽裹着暖意扑在人脸上。“姑娘,您慢慢说,您是……”
“俺叫柳念昔,”姑娘蹲下身捡包袱,指尖抚过铜镜边缘的缺口,那缺口竟与张青手里的碎镜严丝合缝,“这是俺娘临终前交俺的,说另一半在‘能照见真心’的地方。她还说,镜匣里藏着爹的信,可俺翻遍了旧宅,啥都没找着……”
张青把碎镜递过去,柳念昔将两块碎片拼在一起,镜面虽布满裂纹,却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背面描着缠枝莲,花心嵌着颗小红珠,正是王婆说的“柳家传家宝镜”。
“俺娘总说,这镜子是爹送的定情物,”柳念昔的眼泪滴在镜面上,晕开片水雾,“爹走前说,等他中了举,就用这镜子给她描眉。可他走了十五年,俺娘从青丝等到白头,到死都没等到那句话……”
孙二娘心里一酸,给她倒了碗红糖姜茶:“你娘没说过你爹的名字?或是有啥信物?”
“爹叫沈文渊,”柳念昔从包袱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幅残画,画的是月下柳树,角落里题着行小字:“月娥亲启,镜在情在”,“这是爹临走前画的,俺娘天天对着画哭,说画里的月亮缺了角,就像他们的缘分。”
张青突然想起件事,往面案底下钻了钻,摸出块松动的木板:“这案台是柳家的梳妆台改的,当年拆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板不对劲。”他把木板撬开,里面掉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封信和个小小的木刻——木刻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眉眼正是年轻时的柳月娥。
信上的字迹清隽,墨迹却洇了大半:“月娥吾妻,见字如面。京城虽好,不及你眉间一缕春风。今科落第,囊中羞涩,恐归乡难堪,暂留京抄书糊口。镜匣夹层有银五两,可添冬衣……待吾攒够盘缠,定当策马归……”后面的字被水浸得模糊,只隐约能看出“勿念”二字。
柳念昔捧着信纸,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这是爹的字!他没中状元,也没遭劫!他是……是觉得没脸回来!”
孙二娘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望夫镜”的故事:有个女子天天对着镜子梳妆,等赶考的丈夫归来,后来镜子碎了,她就把碎片贴在窗上,说这样能照得更远。当时只当是戏文,如今见了柳念昔,才知这故事里的苦,比黄连还涩。
“姑娘,”张青往炉里添了块炭,“你爹没回来,说不定有别的难处。这信上没写年份,说不定……”
“信是十三年前寄的!”柳念昔指着信纸边缘的邮戳,“俺认得这印章,是当年郓城驿站的!俺娘肯定收到了,可她为啥……”
话音未落,铺门口传来阵咳嗽,王婆挎着菜篮站在那里,见了柳念昔手里的镜子,叹了口气:“念昔姑娘,有些事,你娘是怕你知道了伤心。”
原来当年柳月娥收到信后,正赶上郓城闹瘟疫,她把那五两银子全买了药,分给了街坊,自己却染了病,差点没挺过来。等病好后,她去驿站问有没有后续的信,驿站的人说,有个姓沈的秀才在京城染了风寒,没了。
“你娘怕你还小,经不起这打击,就把信藏了起来,”王婆抹了把泪,“她疯疯癫癫说‘补镜子’,其实是想补你爹没说完的话啊。”
柳念昔的眼泪掉得更凶了,突然起身就往外走:“俺要去京城!俺要找爹的坟!”
孙二娘一把拉住她:“傻姑娘,京城那么大,你去哪找?再说你娘盼了一辈子,不就是盼你好好活着?”
张青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俺认识个在京城镖局做事的弟兄,让他帮忙打听沈秀才的下落。你先在郓城住下,等有了信再说。”
柳念昔看着拼起来的碎镜,忽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流:“俺娘说,镜子碎了能补,人心碎了也能缝。俺爹虽没回来,可他心里有俺娘,这就够了。”
当天下午,柳念昔在包子铺旁租了间小房,支起个绣活摊子。她的绣活做得好,尤其擅长绣镜子里的人影,街坊们都说,那影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柳月娥。
孙二娘常去看她,见她总对着碎镜发呆,就说:“别总看了,伤神。”
柳念昔却笑着把碎镜往阳光下举:“二娘你看,阳光照过镜子,墙上的光斑是圆的呢。就像俺爹娘的情分,看着碎了,其实从来都是圆的。”
一个月后,张青的弟兄从京城捎来消息:沈文渊当年确实染病去世了,死前托同乡把积攒的十两银子寄回郓城,只是那同乡贪财,把银子吞了,还谎称沈文渊无后。同乡去年病死前,才把这事告诉了儿子,他儿子如今在郓城做货郎,正想找柳家后人赎罪。
货郎来的那天,捧着个布包跪在柳念昔面前,里面是十两银子和半块玉佩——玉佩上刻着个“沈”字,与柳念昔脖子上的“柳”字玉佩正好合成一块。
“这是沈先生临终前攥在手里的,”货郎的声音满是愧疚,“俺爹说,他总念叨‘月娥的镜子该擦了’。”
柳念昔把两块玉佩合在一起,忽然对着包子铺的方向喊:“娘,您听见了吗?爹没忘您!”
那天傍晚,柳念昔把碎镜和玉佩埋在了柳月娥的坟前,又烧了那半封信和残画。火光里,她轻声说:“爹,娘,你们的镜子补好了,情分也续上了,该安心了。”
孙二娘和张青站在远处看着,张青忽然说:“你说这镜子,到底照见了啥?”
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个刚出锅的糖包:“照见了人心呗。有的人看着光鲜,镜子里全是龌龊;有的人看着疯癫,镜子里倒比谁都清亮。”
打那以后,柳念昔的绣活摊子上多了面新镜子,镜面光可鉴人,她总说:“这镜子不光照模样,还照良心。来绣东西的,心里干净,绣出来的花才鲜活。”
有回,个穿绸缎的妇人来绣鸳鸯,柳念昔看着镜子里的她,突然说:“您心里有愧,这鸳鸯绣出来也是苦的。”那妇人脸一红,匆匆走了,后来才知她是抢了别人丈夫的。
街坊们都说,柳念昔的镜子是面“照心镜”,比庙里的菩萨还灵。柳念昔听了只是笑,说:“不是镜子灵,是人心自己藏不住事。就像这包子,面发得虚,蒸出来就是歪的;心里装着假,日子过着也发飘。”
孙二娘的面案上,那块碎镜被她镶在了个木框里,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人问她为啥留着,她说:“看着它,就知道啥叫‘情分’。碎了不怕,只要心里那点念想没断,总能拼出个模样来。”
春末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柳念昔的绣活摊子上,新镜子映着雨丝,像挂了串水晶帘子。孙二娘看着那帘子,忽然想起柳月娥抱着空镜匣的模样——原来有些等待,不是为了结果,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在岁月里有个牵挂的地方。
张青端来刚蒸好的包子,热气模糊了镜面,却模糊不了那“柳”字的笔画。他说:“雨停了,该晒镜子了。”
孙二娘笑着接过来:“是啊,让阳光照照,啥心事都亮堂了。”
雨停时,阳光重新洒满铺子,碎镜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柳念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新绣的帕子,帕子上是对鸳鸯,在月光下交颈而眠,旁边绣着行小字:“镜碎情未断,月缺终有圆。”
孙二娘看着那帕子,忽然觉得,这包子铺里的烟火气,和那碎镜里的光,其实是一回事——都在说,日子或许有残缺,人心或许有遗憾,但只要还有念想,还有盼头,就总有暖起来、圆起来的那天。就像柳月娥等了一辈子,虽没等到人,却等到了真相;柳念昔寻了一路,虽没找回爹,却找回了爹娘之间那片从未褪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