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断尺量出是非清
郓城县的秋老虎来得凶,日头烤得青石板发烫,连街面上的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屋檐下。孙二娘包子铺的门却敞得大开,炉上的蒸笼“滋滋”冒白烟,把满铺的肉香往街上送,引得几个挑担的货郎直往这边瞅。
“当家的,把那捆旧木料劈了烧火。”孙二娘正用擀面杖捶着面团,面案被打得“咚咚”响,她圆脸上的汗珠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却丝毫没放慢手里的活,“今儿个肉包卖得快,得多烧两笼。”
张青蹲在墙角,手里攥着把锈斧头,正对着堆成小山的旧木料发呆。那是前阵子拆老祠堂时捡的废料,大多是些朽坏的椽子,唯有一根尺许长的硬木,看着倒还结实,只是一头断得齐整,像是被人用锯子锯过。
“这木头怪得很。”张青拎起那根硬木,对着日头照了照,木头上隐约有刻痕,“倒像是把断了的尺子。”
孙二娘凑过来看,指尖在刻痕上划了划:“还真是。你看这刻度,一寸一格,准得很。就是断得蹊跷,像是故意锯的。”她说着往木料堆里扒了扒,竟从底下摸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子,还有张揉得皱巴巴的麻纸。
麻纸上的字被潮气浸得发晕,勉强能认出“王记布庄”“欠银三两”几个字,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尺子,旁边写着“断尺为凭”。
“王记布庄?”孙二娘把麻纸往案上一拍,嗓门亮得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不是三年前被火烧了的那家吗?掌柜的王老实,听说欠了一屁股债,火灭了之后就不见了,有人说他卷钱跑了,也有人说他被烧成了灰。”
张青用斧头尖挑着布包:“这断尺和欠条藏在木料里,怕是跟王老实的失踪有关。”
正说着,街对面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穿蓝布短褂的老汉拄着拐杖挪过来,腰弯得像张弓,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些针线布头。他在铺子前站定,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断尺,突然浑身一哆嗦,竹篮“哐当”掉在地上,布头撒了一地。
“老丈,您没事吧?”孙二娘连忙过去扶他,见老汉的手正死死指着那断尺,指节白得像枯骨。
“这尺子……”老汉的声音比破锣还难听,“是俺家的!是王老实的量布尺!”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孙二娘把老汉扶到炉边的板凳上,倒了碗凉茶水:“您慢慢说,您认识王老实?”
“俺是他表哥,姓刘。”老汉喝了口茶水,手抖得稍缓,“王老实那人,性子轴得像块石头,做生意最讲规矩,量布总多给半寸,说‘吃亏是福’。可三年前那场火,把啥都烧没了……”
“火是咋着的?”张青追问。
“说是夜里失了火,”刘老汉抹了把脸,皱纹里积着灰,“可俺知道,是被人放的!王老实头天还跟俺说,他抓着了李剥皮偷换账本的把柄,要去官府告他,第二天布庄就烧了!”
“李剥皮?”孙二娘想起那人,是城里“福顺布庄”的掌柜,出了名的抠门,人称“李剥皮”,“他跟王老实是同行,明里暗里总较劲。”
刘老汉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褪色的蓝布:“这是王老实给俺孙女做的,说用的是最好的松江布,量的时候特意多留了一尺,说‘孩子长个子快’。他那把量布尺,尺尾刻着个‘实’字,断没断俺不知道,但那字,俺绝不会认错!”
张青把断尺递过去,刘老汉摸了摸尺尾,突然老泪纵横:“是它!真是它!这‘实’字旁边的小缺口,是当年俺孙女长牙时啃的,错不了!”
孙二娘拿起那张欠条,忽然想起件事:“前阵子收废品的老赵说,他从李剥皮家后院刨出些烧焦的木料,跟这根断尺倒是像一路货色。”
“俺就知道是李剥皮!”刘老汉猛地站起来,拐杖把地面戳得咚咚响,“他早就想吞了王老实的布庄,还放出话来,说王老实欠了他五十两银子,不还就别想好过!”
张青往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这欠条说王记布庄欠银三两,倒像是李剥皮倒打一耙。”
正说着,街面上一阵喧哗。李剥皮穿着件簇新的绸缎袍子,摇着把折扇,带着两个伙计从对面酒楼出来,看样子喝了不少酒。他一眼瞥见刘老汉,脸色顿时沉了:“老刘头,你不在家等死,跑到这儿来干啥?”
刘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李剥皮,你把王老实弄哪去了?他的尺子在这儿,你还想抵赖?”
李剥皮往铺子里扫了一眼,看见那断尺,眼神闪了闪,随即冷笑:“一把破尺子算啥证据?王老实欠了俺的钱,跑了活该!你再胡咧咧,俺让官差把你抓起来!”
“你敢!”孙二娘叉着腰站出来,围裙上的面粉被风吹得飞起来,“王老实的布庄是你放火烧的,账本是你换的,现在还想咬人?”
李剥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个卖包子的泼妇,懂个屁!再敢胡说,俺砸了你的铺子!”
“你砸个试试!”张青拎着斧头站在门口,脸上的疤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当年王老实给你家送布,是不是总多量半寸?你昧着良心做事,就不怕遭报应?”
李剥皮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刘老汉骂:“你给我等着!”说着带着伙计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街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卖菜的王婆说:“李剥皮这两年暴富,怕是真不干净。”修鞋的张师傅也道:“王老实失踪前,我还见他往县衙跑,说要递状子。”
孙二娘心里有了数,对刘老汉说:“老丈,您别慌。这断尺既是证据,咱就去趟县衙,找朱仝都头说说。”
张青却摇了摇头:“朱都头办案讲证据,光凭一把断尺和欠条,怕是定不了李剥皮的罪。得找到人证。”他忽然想起件事,“当年王记布庄的伙计,叫小石头的,现在在哪?”
刘老汉眼睛一亮:“小石头去年还在城南做零活,说王掌柜待他好,总念叨要找李剥皮算账。”
当天下午,张青就找到了小石头。那汉子二十出头,胳膊上有块烧伤的疤,说是当年救火时被燎的。听说找到了断尺,他当即红了眼:“掌柜的当年总说,这把尺子量的不光是布,还有良心。李剥皮偷换账本那天,我正好撞见,他还威胁我说,敢说出去就烧了我家!”
“账本换了啥?”孙二娘追问。
“把王掌柜欠他的三两银子,改成了五十三两!”小石头攥着拳头,指节发白,“还伪造了掌柜的签字,说要是不还,就拿布庄抵债!”
张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话就够了。明天咱去县衙,当着朱都头的面,把这事说清楚。”
小石头却犹豫了:“李剥皮跟县太爷的小舅子是把兄弟,怕是……”
“怕啥?”孙二娘把断尺往桌上一拍,“咱有断尺,有欠条,有人证,他就是攀着皇亲国戚,也得讲个理字!”
第二天一早,孙二娘、张青带着刘老汉和小石头去了县衙。朱仝都头见了断尺和欠条,又听了小石头的证词,当即派人去传李剥皮。
李剥皮到了大堂,起初还抵死不认,直到小石头说出他换账本时穿的是件青布长衫,领口有块油渍,他才慌了神。朱仝都头趁热打铁,让人去李剥皮家后院挖掘,果然从地下挖出了一本烧焦的账本,上面的字迹虽模糊,却能看出“欠银三两”的字样,与孙二娘找到的欠条正好对上。
“还有王老实的下落!”刘老汉跪在堂下哭,“你把他咋了?”
李剥皮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火……火是我放的,可王老实没被烧死。他从后窗跳了出去,我追出去时,他掉进了河里……”
众人这才知道,王老实当年跳河后被商船救了,流落到江南,去年才打听到家里的事,正要回来报仇,却染了重病,上个月刚去世。他临终前托人带信给刘老汉,说只要找到那把断尺,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案子结了那天,刘老汉捧着断尺,在王记布庄的旧址前烧了纸钱。“表弟,你看,这尺子没骗你,是非曲直,总有公论。”
孙二娘和张青站在一旁,看着火苗舔着纸钱,心里都不是滋味。孙二娘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包公断案”的故事,总以为清官一到就能昭雪冤屈,如今才知,这世间的公道,往往藏在一把断尺、半张欠条里,得靠普通人一点点拼凑起来。
“当家的,”孙二娘往炉里添了把柴,“这断尺留着吧,给街坊们当个念想。”
张青把断尺挂在铺子的墙上,旁边贴着张纸,写着“断尺量心”四个大字。他说:“往后谁来买包子,都让他们看看,这尺子不光能量布,还能量人心。”
秋老虎渐渐退了,街面上凉快起来。买包子的街坊见了墙上的断尺,都爱问两句,孙二娘就一遍遍地讲王老实的故事,说他量布多给半寸的规矩,说他宁肯吃亏也不骗人的性子。
有天,李剥皮的儿子来买包子,怯生生地指着断尺:“婶子,俺爹错了,俺以后做生意,也学王掌柜,多给人半寸。”
孙二娘笑着递给他两个肉包:“这就对了。你看这包子,面多揉一分,馅多放一点,吃着就香。人心也是这样,多让一分,路就宽一分。”
夕阳把断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面案上,像条通往远处的路。孙二娘看着那影子,忽然觉得,这包子铺里的烟火气,和墙上的断尺,其实是一回事——都在说一个理:日子或许会断,但良心不能断;规矩或许会破,但公道不能破。
打那以后,郓城县的人都知道,孙二娘的包子铺里有把断尺,能量出人心的好歹,辨清世事的是非。而那把断尺,就挂在墙上,陪着蒸笼里的热气,一天天,一年年,守着这家铺子,也守着街坊们心里那点最实在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