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破碗盛出故人恩
郓城县的夏日常有雷阵雨,前一刻还日头毒辣,后一刻就乌云压顶。孙二娘正把最后一笼包子码在案上,眼角瞥见街角缩着个身影——是个讨饭的老妪,手里攥着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积着层黑垢,看模样怕是有些年头了。
“当家的,给那老嫂子拿两个热包子。”孙二娘用围裙擦着手,嗓门亮得像檐角的铜铃,“这天说变就变,别让她淋着雨饿肚子。”
张青蹲在灶台后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咔嚓”裂开,他脸上的疤在灶火映照下忽明忽暗:“知道了。”说着从笼屉里捡了三个肉包,又舀了碗面汤,大步走出去。
老妪接过包子时,手抖得厉害,粗布袖口滑下来,露出腕上块青黑色的胎记,像片蜷曲的枯叶。“谢……谢谢大兄弟。”她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的砂纸,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粗瓷碗——那碗是铺子常用的,白底青花,碗边也缺了个小口。
“这碗……”老妪突然抓住张青的手腕,指腹摩挲着碗沿的缺口,“你从哪得来的?”
张青一愣,抽回手:“就街上杂货铺买的,咋了?”
老妪却捧着自己的破碗哭起来,泪珠子砸在黑垢上,冲出两道白痕:“这碗跟俺那只配成对啊!当年俺男人走的时候,就带着这么只碗,说等他赚了钱,就用这对碗给俺娘俩盛肉羹……”
孙二娘听见哭声,掀帘出来,见老妪的破碗底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石”字,心里咯噔一下——张青年轻时在采石场做过苦力,当时用的碗,底上就刻着个“石”字,后来跑路时丢了,还念叨过好几回。
“老嫂子,您男人叫啥?”孙二娘把她往铺子里让,炉上的水壶“呜呜”冒着热气,“啥时候走的?”
“俺男人叫石老实,”老妪坐在炉边,冻得发紫的手渐渐缓过来,“二十年前走的,说去采石场挣钱,走前给俺留了只碗,说另一只他带着,等凑够了钱就回来……可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啊……”
张青劈柴的手猛地顿住,斧头嵌在木柴里,火星子溅到脚边。他年轻时在采石场,确实用“石老实”做过化名——那时他刚从官府手里逃出来,不敢用真名。
“他……他是不是左眉骨有道疤?”张青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背上还有块烫伤,是被铁水溅的?”
老妪猛地抬头,眼里迸出光来:“是!是!你咋知道?你认识俺男人?”
张青的脸瞬间白了,斧头“哐当”掉在地上。二十年前采石场那场塌方,他记得清清楚楚——为了抢运出的石料,监工带着打手把矿工锁在窑里,他拼死撞开铁门逃出来,身后的窑洞“轰隆”塌了,埋了十几个矿工,其中就有总给他人吃的“石老实”。
“嫂子,”张青蹲在老妪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石大哥……没出来。那场塌方,他把最后一块木板塞给俺,让俺快跑……”
老妪手里的破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起老高。她盯着张青脸上的疤,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就是当年跟他睡一个窝棚的瘦小子?他总说你机灵,让你多保重……他还说,要是他回不去,让你帮着照看俺娘俩……”
孙二娘连忙给老妪倒了碗热汤,手却也在抖。她想起张青总说,当年在采石场,有个叫石老实的汉子,总把自己的窝头分他一半,说“年轻人长身体,多吃点”。原来这汉子,就是眼前老妪的丈夫。
“俺叫石丫,”老妪喝了口热汤,眼泪却流得更凶,“当年俺怀着娃,他说等娃生下来,就叫‘石念’,念想的念。可娃生下来没满月,就听说窑塌了,俺抱着娃在山脚下等了三个月,只等来块染血的破布……”
张青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泛白:“那监工叫王老虎,后来俺打听着,他用矿工的命换了钱,在济州府开了家当铺,活得逍遥自在!”
“俺知道!”石丫突然拔高声音,眼里冒着火,“前几年俺去济州府讨饭,见过那当铺!招牌上写着‘王记当铺’,掌柜的左脸有颗痣,跟当年的监工一模一样!俺想冲进去拼命,可看着身边的石念,又不敢……”
孙二娘往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嫂子,您别急。这王老虎欠的血债,总得还。张青,你还记得当年一起逃出来的老陈不?他现在在济州府做木匠,说不定能帮上忙。”
张青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子:“嫂子,这钱您先拿着,给娃买身新衣裳。等俺把石大哥的事弄清楚,定要让王老虎给死去的弟兄们抵命!”
石丫却把银子推回来,从怀里摸出个布偶——是用碎布拼的老虎,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结实:“这是石念做的,他说要亲手撕碎这只‘老虎’。俺不要钱,就想让石大哥的名字能清清白白,别让人说他是‘矿难鬼’。”
正说着,外面“哗啦啦”下起雨来,伴着雷声滚滚。一个半大的少年冲进铺子,浑身湿透,手里还拎着个破篮子,里面是些捡来的碎铁:“娘!俺找着你了!”
石丫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念儿,快叫张叔、孙婶。就是他们,你爹当年总念叨的好心人。”
石念怯生生地抬头,眼睛像极了石丫,亮得惊人。他盯着张青脸上的疤,忽然从篮子里拿出块锈铁:“张叔,这是俺在采石场旧址捡的,上面好像有字。”
张青接过锈铁,用布擦了擦,上面竟真有几个模糊的字:“王监工扣粮……”后面的字被铁锈盖住了,却足以说明当年的监工克扣粮饷、草菅人命。
“这就是证据!”孙二娘拍着桌子,“老陈在济州府认识不少矿工,只要找到三个以上的证人,就能去官府告他!”
雨停时,张青雇了辆马车,让石丫母子先去客栈住下。石丫临走前,把那只破碗的碎片捡起来,用布包好:“俺要留着,等王老虎伏法了,就把它埋在石大哥坟前,告诉他,俺们没忘了他。”
第二天一早,张青就往济州府去了。孙二娘在铺子里蒸包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孟姜女哭长城”,总以为是戏文里的悲情,如今见了石丫,才知这世间的苦,比戏文里的更沉。
三天后,张青回来了,身后跟着个瘸腿的老汉,正是当年一起逃出来的老陈。老陈一进门就哭:“当年要不是石大哥把俺推出窑外,俺早就成了肉泥!这王老虎,早就该遭天谴!”
原来老陈这些年一直在打听王老虎的罪证,找着了七个当年的矿工,都愿意出来作证。更巧的是,王老虎的当铺去年收了批赃物,被济州府的都头盯上了,正愁没证据办他。
“朱仝都头说了,”张青抹了把脸,“只要把人证物证送过去,立马就能抓人!”
开审那天,石丫抱着石念,手里捧着那包破碗碎片,站在堂下。当七个矿工轮流控诉王老虎的罪行时,石念突然举起那个布偶老虎,大声说:“俺爹是好人!你这个坏老虎,该被撕碎!”
王老虎起初还抵赖,直到老陈拿出当年他克扣粮饷的账本,才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案子结了那天,石丫带着石念来包子铺辞行。石念手里拿着块新刻的木牌,上面写着“石老实之位”,是老陈帮忙刻的。“俺们要回采石场那边,给石大哥立个坟。”石丫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以后每年清明,俺都带着念儿来给你们送新摘的野菜。”
孙二娘往他们包里塞了些包子,又把那只缺角的青花碗给了石念:“拿着,跟你娘的破碗配成对。就像你爹说的,用这对碗盛肉羹,才够味。”
石念捧着碗,脆生生地说:“等俺长大了,也开个包子铺,像张叔孙婶一样,给讨饭的人热包子吃。”
张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孙二娘说:“当年石大哥分俺窝头时,总说‘人活着,得给别人留口饭吃’。现在看来,他的念想,传到石念身上了。”
傍晚收摊时,孙二娘把那包破碗碎片埋在了铺子后面的老槐树下,上面培了些新土。她说:“这样,石大哥就像在咱身边看着,看咱这包子铺,是不是真的能给路过的人,一口热乎饭。”
月光爬上墙头时,张青在槐树下摆了两个包子,一碗面汤,用的正是那只缺角的青花碗。晚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说“真香”。
孙二娘忽然想起石丫说的,石老实总爱唱的那首小调:“一碗热汤暖肚肠,半块窝头情谊长。人生在世哪能独,互帮互助暖心房。”她笑着对张青说:“你听,这老槐树,也在跟着唱呢。”
张青没说话,只是往碗里又添了些热汤。他知道,有些恩情,就像这破碗里的热汤,看着寻常,却能在最冷的时候,暖透人心。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念想,就像这包子铺的烟火气,只要有人记着,就永远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