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旧秤砣藏新恩怨

郓城县的秋阳斜斜地照在孙二娘包子铺的门板上,把“童叟无欺”四个红漆字晒得发亮。张青正蹲在门槛边磨菜刀,刀锋划过磨石,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褐的光,倒比往日温和些。

“当家的,把那杆旧秤找出来。”孙二娘在案前揉面,面团在她手里翻卷如浪,“今儿个李屠户送肉来,说要换两笼包子,那厮总爱占便宜,得用咱那杆准星最严的秤称。”

张青应了一声,转身往杂物堆里翻。角落里积着层薄灰,他扒开几个破麻袋,露出个黑黢黢的秤砣——黄铜打造,沉甸甸的,秤杆上的刻度已磨得模糊,唯有秤尾刻着个“鲁”字,还能看出些轮廓。

“找着了。”张青拎起秤,忽然“咦”了一声,“这秤砣底下咋有道缝?”他翻过来细看,见秤砣底座有圈细密的刻痕,像是被人用錾子凿过。

孙二娘凑过来看,指尖在刻痕上划了划:“怪了,这秤是前两年从关二爷庙后身的旧货摊买的,当时那摊主说是什么‘百年老秤’,难不成里面藏着东西?”

正说着,铺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那里,鬓角霜白,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眼神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秤。

“这位老丈,买包子?”孙二娘笑着招呼,“刚出笼的肉包,热乎着呢。”

老者没接话,颤巍巍走到张青面前,指着那秤砣:“这秤……你从哪得来的?”

张青把秤往案上一放:“旧货摊淘的,怎么了?”

老者的手突然抖得厉害,指着秤尾的“鲁”字:“这字……是你刻的?”

“不是,买来就有。”孙二娘擦了擦手,“老丈认识这秤?”

老者突然老泪纵横,往地上一坐:“俺找这秤找了三十年啊!这是俺爹的秤!当年他就是用这秤在十字坡开杂货铺的,人称‘鲁铁秤’,说他的秤比官秤还准……”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惊讶。十字坡?张青年轻时在十字坡落脚,怎没听说过有个“鲁铁秤”?

“老丈,您别急。”孙二娘把老者扶到凳上,倒了碗热水,“您爹叫啥?当年十字坡的杂货铺,是在快活林东边还是西边?”

“东边!就在那棵老槐树下!”老者喝了口热水,声音渐渐稳了,“俺爹叫鲁大山,当年十字坡的人都知道,他卖盐从不掺沙子,称布总多给一寸。可三十年前,突然来了伙歹人,说俺爹私通梁山,把铺子烧了,人也……也被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张青的心猛地一沉。三十年前的十字坡,正是他和孙二娘开黑店的年月。虽然后来改了邪性,但那段往事像根刺,总在不经意时扎得人疼。他攥着秤砣,指节泛白:“那伙歹人……长啥模样?”

“领头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疤,”老者的声音带着恨,“还有个胖婆娘,手里总拎着把菜刀,笑起来比哭还吓人……”

孙二娘的脸“唰”地白了。独眼龙?是当年盘踞在十字坡的匪首王奎!那胖婆娘,正是王奎的婆娘!当年她和张青杀了王奎夫妇,占了他们的地盘,才开起了人肉包子铺……难道这鲁大山,是被王奎所害?

“老丈,”孙二娘的声音有些发紧,“您爹被抓走前,没留下啥话?”

“留了!”老者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是件泛黄的棉袄,他从棉袄夹层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俺爹托人捎回来的,说‘秤砣藏着清白,等俺儿长大,拿它去告官’。可俺当时才十岁,官府哪会理一个娃的话?这些年俺走南闯北,就想找着这秤,给俺爹洗冤……”

张青接过那张纸,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说王奎想霸占他的杂货铺,诬陷他通匪,还抢了他积攒的五十两银子,藏在“秤心”里。

“秤心?”孙二娘盯着那秤砣,“难道这秤砣里藏着银子?”

张青找来把小錾子,顺着刻痕轻轻一撬,“咔哒”一声,秤砣底座竟真的开了。里面果然藏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却是几块碎银,加起来不过十两,还有张字条:“王奎贪赃,栽赃鲁某,此银为证,望遇善人,代为昭雪。”

老者看着碎银,哭得更凶了:“俺爹一辈子老实,哪有五十两?定是王奎抢了银子,只留下这点给俺爹‘做证’,好让官府更信他的鬼话!”

张青的手不住地抖。他杀王奎,本是为了抢地盘,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让这桩冤案沉了三十年。他看着老者鬓角的白发,想起自己当年在十字坡的狠辣,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孙二娘把碎银和字条小心包好,递给老者:“老丈,这证物您收好。王奎那伙人,三十年前就被俺们……被人杀了,可您爹的冤屈,不能就这么算了。”

“杀了?”老者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谁杀的?俺要谢他!”

孙二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避开老者的目光:“是……是路过的好汉。老丈,您要是信得过俺们,这告官的事,俺们帮您办。郓城县的朱仝都头是个清官,只要有证物,他定会帮您爹洗冤。”

张青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铁:“俺陪您去。这秤是俺找着的,俺该去做个见证。”

老者看着他脸上的疤,又看看孙二娘,忽然叹了口气:“俺看你们不是寻常生意人。这秤尾的‘鲁’字,是俺爹亲手刻的,他说‘鲁’字像把刀,做人得有锋芒,却不能伤了良心。你们……有这锋芒,也有这良心。”

正说着,铺门口一阵喧哗。李屠户扛着半扇猪肉走进来,大嗓门震得人耳朵疼:“二娘,张大哥,换包子来!今儿个的五花肉,肥得流油!”他一眼瞥见那杆旧秤,突然笑道,“哟,这秤不是当年王奎家的吗?俺爹说,王奎用这秤坑了不少人,后来被人剁了,秤也不知去向,咋到你们手里了?”

老者猛地站起来,指着李屠户:“你爹认识王奎?”

李屠户把猪肉往案上一扔:“咋不认识?当年俺爹在十字坡杀猪,亲眼见王奎放火烧了鲁家杂货铺,还抢走了一箱子银子!那老东西,坏得流脓!”

“你爹在哪?”老者抓住李屠户的胳膊,“俺要找他作证!”

李屠户被他抓得发疼:“老丈松手!俺爹前年就没了!不过他临死前跟俺说,王奎抢了鲁家的银子后,分给了当时的县太爷一半,那县太爷才睁只眼闭只眼,定了鲁大山的罪。”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冤案不仅是王奎作恶,还有官府包庇,难怪三十年沉冤未雪。

“李屠户,”张青拿起那秤砣,“你爹还说啥了?”

“说那鲁大山是个好人,”李屠户挠挠头,“当年俺娘难产,还是他请的稳婆,分文没收。可惜啊,好人没好报。”

老者听到这话,哭得更凶了。孙二娘拍着他的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一桩冤案,牵动多少人,拖垮多少家?如今这鲁大山的案子,不也是如此吗?

“老丈,”孙二娘扶着他,“您放心,就算县太爷那边有麻烦,俺们也有办法。朱仝都头不行,还有梁山的弟兄,总有说理的地方。”

张青把秤杆上的灰擦干净,指着刻度:“这秤虽旧,准星还在。就像人心,哪怕蒙了灰,只要肯擦,总能亮起来。”

当天下午,张青陪着老者去了县衙。朱仝都头见了证物和字条,又听了老者的哭诉,当即拍了桌子:“此等冤案,岂能容忍!当年的县太爷虽已离任,但他的后人还在济州府,俺这就上报济州府,定要还鲁大山一个清白!”

消息传回包子铺,孙二娘正在给笼屉盖布,闻言松了口气,手里的布却滑落在地。她想起当年杀王奎时的狠劲,只觉得是替天行道,如今才知,那一刀下去,斩不断的是陈年旧怨,补不齐的是无辜者的伤痛。

傍晚,张青和老者回来了。老者手里捧着朱仝写的“昭雪文书”,虽然只是张纸,却比那秤砣还沉。“俺爹……可以瞑目了。”他对着西方磕了三个头,起身把文书递给孙二娘,“这文书,该由你们收着。是你们让俺爹的清白见了天日。”

孙二娘没接,指着那杆秤:“还是让它陪着秤吧。老丈,您要是不嫌弃,就在俺们铺子里住下,咱给您养老。”

老者摇摇头,把秤往张青手里一塞:“这秤留着给你们做生意。俺要回十字坡,把这文书烧在俺爹坟前,告诉他,公道来了。”

张青把老者送到街口,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布包。他递给孙二娘:“老者给的,说是他娘当年绣的平安符,让咱留着。”

布包里是个红绸符,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鲁”字,针脚细密,透着股暖意。孙二娘把符挂在秤上,忽然笑了:“你说这秤,前半生跟着王奎作恶,后半生倒成了洗冤的证物,也算造化弄人。”

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脸:“就像咱哥俩,前半生在十字坡害人,后半生在郓城做包子,不也是想赎点罪吗?”

夜里关了铺门,孙二娘把那杆秤挂在墙上,秤砣上的“鲁”字在油灯下泛着光。她忽然想起老者说的“鲁字像把刀”,是啊,刀能伤人,也能裁断是非,就看握刀的人,存着啥心思。

第二天一早,李屠户又来送肉,见墙上挂着那杆秤,笑道:“这秤挂着倒好看,就是准星旧了,称东西怕是不准。”

孙二娘笑着取下秤:“准不准,得称了才知道。给你称两斤包子,用它称。”

秤杆一挑,不多不少,正好两斤。李屠户咂咂嘴:“奇了,这老秤还真准!”

孙二娘把包子递给他:“老物件有老物件的道理,就像老理儿,哪怕过了三十年,该在的,还在。”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秤杆上,把那些模糊的刻度照得清晰了些。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买包子的、打招呼的,热热闹闹。孙二娘看着眼前的光景,忽然觉得这包子铺里的烟火气,比十字坡的血腥味好闻多了。那些藏在旧秤砣里的恩怨,就像笼屉里的热气,散了,也就淡了,留下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和心里那点越来越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