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残烛照出陈年案

郓城县的冬夜来得早,刚过酉时,街上就没了人影。孙二娘包子铺的油灯却亮得很,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片暖融融的光晕。张青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忽明忽暗,像幅褪色的画。

“当家的,把那盏旧烛台找出来。”孙二娘在案上揉面,面团在她手里转得沉稳,“后半夜怕是要停电,这油灯熬不了多久,得备着点。”

张青“嗯”了一声,转身往杂物堆里翻。墙角摞着几个破木箱,他扒开最底下那个,露出个黄铜烛台——烛台底座刻着缠枝莲,边缘却缺了个角,烛芯孔里还塞着半截烧黑的蜡油。

“找着了。”张青拎起烛台,忽然“咦”了一声,“这底座咋是空的?”他翻过来看,见底座背面有块活动的铜板,轻轻一抠就开了,里面竟藏着张折叠的纸条,黄得像秋叶。

孙二娘凑过来看,指尖捏着纸条边缘展开,上面是几行蝇头小楷,墨迹已有些洇开:“正月十三,货藏于西厢房梁上,银在灶台砖下。王二记。”

“王二?”张青皱眉,“这烛台是前阵子收废品的老刘送的,他说从城南破庙里捡的,莫非是哪个贼人的赃物记录?”

孙二娘把纸条凑到油灯下细看:“这字不像贼人写的,倒有几分斯文。再说‘货藏梁上’‘银在灶砖’,听着像正经人家的藏物,不像偷来的。”

正说着,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一个穿灰布棉袍的老妇人站在门口,头发上落着雪,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眼神直勾勾盯着张青手里的烛台。

“老夫人,进来暖暖吧。”孙二娘连忙往炉边让,“雪下这么大,买两个热包子揣着?”

老妇人没动,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那烛台……你从哪得来的?”

张青把烛台往案上一放:“捡的,怎么了?”

老妇人突然抓住烛台底座,指腹摩挲着那个缺角,眼泪“啪嗒”掉在黄铜上:“这是俺家的烛台啊!三十年前丢的!那缺角是俺当家的不小心磕在门槛上弄的……”

孙二娘心里“咯噔”一下,给老妇人裹了件旧棉袄:“您慢慢说,您当家的是……”

“俺当家的叫周明远,”老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在城南开私塾,人称周先生。三十年前的正月十三,他突然被官府抓走,说他私通白莲教,没过多久就病死在牢里了……家里被抄得精光,就剩下这烛台,不知被哪个天杀的偷了去……”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那张纸条。正月十三,正是周明远被抓的日子。难道这烛台里的纸条,是他被抓前藏的?

“老夫人,”孙二娘把纸条递过去,“您看看这个,认识这字不?”

老妇人戴上老花镜,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纸条,看了没两行就哭倒在地:“是明远的字!是他的字啊!他说的‘货’,定是他给学生抄的课本!‘银’是俺们攒着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他是想告诉俺藏在哪啊……”

张青往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官府为啥抓他?就因为私通白莲教?”

“哪有的事!”老妇人抹着泪,“明远最恨那些装神弄鬼的,咋会通白莲教?后来俺才听说,是邻村的李秀才嫉妒他学生多,诬告他的!那李秀才跟县太爷沾亲,官府哪会听俺一个妇道人家的辩白……”

孙二娘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范进中举”的故事,只道是读书人疯癫,却不知这文人间的嫉妒,竟能害人性命。她看着老妇人鬓边的白发,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老夫人,”张青拿起烛台,“您家当年的私塾,是不是在城南那棵老榕树下?”

老妇人一愣:“是啊,你咋知道?”

张青的喉结动了动:“俺小时候讨饭,常在那私塾窗外听周先生讲课。他讲《论语》时声音特别亮,说‘君子坦荡荡’,俺到现在都记得。”

老妇人猛地抬头,盯着张青脸上的疤:“你……你是当年总蹲在窗台上的那个瘦小子?周先生常说,那孩子眼神亮,可惜生错了地方……”

张青的眼圈红了,别过头去添柴:“是俺。当年俺饿极了,偷了私塾门口的窝窝头,周先生看见了,没打俺,还给了俺两个热馒头……”

孙二娘心里一暖,给老妇人盛了碗热汤:“这就是缘分。老夫人,既然找着了线索,咱就去把周先生藏的东西找回来,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老妇人摇摇头:“三十年了,房子早被李秀才占了,翻盖成大瓦房,哪还有什么西厢房、老灶台?”

“那就去问问街坊。”张青把烛台揣进怀里,“当年的老邻居总该有记得的。李秀才能占房子,还能把地基刨了不成?”

雪下得更大了,张青推着独轮车,载着老妇人往城南去。孙二娘拎着灯笼,照亮脚下的路,灯笼光里飘着雪,像无数飞蛾在扑火。

到了城南,老邻居大多不在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守祠堂的老汉,见了老妇人,叹着气说:“周大嫂,你可算回来了。李秀才前年病死了,他儿子不成器,把房子卖了,现在住着个做豆腐的王二。”

王二见他们来,挺热情:“俺买这房子时,后院确实有个塌了的灶台,俺嫌碍事,改成了茅房。西厢房倒是没动,就是梁上全是蜘蛛网。”

张青直奔后院茅房,忍着味在墙角刨了半晌,铁锹“当”地碰到个硬物。挖出来一看,是个陶罐,里面装着二十多两银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没受潮。

老妇人捧着银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是俺们的钱……明远说要给儿子盖三间瓦房的……”

到了西厢房,张青搬了张梯子爬上梁,果然在横梁夹缝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本线装书,纸页都黄了,却平平整整,正是周明远给学生抄的课本。

“这书……”老妇人摩挲着封面,“最后一页有明远写的批注,说要留给儿子当念想……”

孙二娘翻开最后一页,见上面写着:“吾儿谨记,读书先读心,心不正,字再端也枉然。”字迹力透纸背,透着股正气。

正看着,王二突然跑进来说:“不好了,李秀才的儿子带了人来,说你们私闯民宅偷东西!”

众人刚出门,就见院门口站着个歪戴帽子的汉子,身后跟着两个地痞,正是李秀才的儿子李三。他一眼瞥见张青手里的布包,眼都红了:“那是俺家的东西!周明远是反贼,他的家产早该充公!”

“放你娘的屁!”张青把老妇人护在身后,“周先生是被你爹诬告的,这是他藏的私产,跟你李家屁关系没有!”

李三挥着拳头冲上来:“少废话!拿出来!不然砸了你们的包子铺!”

张青侧身躲过,反手抓住李三的胳膊,稍一用力,李三就疼得嗷嗷叫:“你爹当年害了周先生,占了他家产,你还有脸来抢?信不信俺现在就带你去见官,把你爹诬告的事抖搂出来!”

李三的脸瞬间白了。他爹当年做的亏心事,街坊多少知道些,只是没人敢说。此刻被张青戳穿,顿时矮了半截:“你……你有证据吗?”

张青把那张纸条和课本递过去:“这就是证据!周先生藏的字据,还有他的批注,哪点像反贼?倒是你爹,为了抢私塾,害人性命,才是真的丧尽天良!”

围观的街坊渐渐多了,有人喊:“李三,别丢人了!你爹当年做的事,俺们都知道!”

“周先生是好人,你李家霸占人家房子三十年,该还了!”

李三见众怒难犯,撂下句“你们等着”,带着地痞灰溜溜地跑了。

老妇人对着街坊们深深一揖:“多谢各位街坊主持公道。俺不求别的,就想请朱仝都头来,给明远翻个案,让他在地下能瞑目。”

第二天一早,孙二娘陪着老妇人去了县衙。朱仝都头见了字据和课本,又听了街坊们的证词,当即拍板:“周先生的案子,本官定会重审!当年的卷宗虽有缺失,但人证物证俱在,定要还他清白!”

消息传回包子铺时,张青正在蒸包子。孙二娘进门就喊:“当家的,成了!朱都头说,等翻了案,就给周先生立块碑,刻上‘良师周明远’!”

张青掀开笼屉,热气裹着肉香扑出来:“该的。他当年教俺‘君子坦荡荡’,现在总算能让他坦荡了。”

傍晚,老妇人来辞行,手里捧着那几本课本:“俺要带明远的东西回乡下,跟俺儿子说他爹是个好人。这烛台……就留给你们吧,算是个念想。”

孙二娘把烛台擦得锃亮,放在炉边:“您放心,俺们天天擦,让它亮堂堂的。”

老妇人走后,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窗台上的烛台上,黄铜底座的缺角闪着微光。孙二娘忽然想起老妇人说的,周先生当年总在烛下备课,说“残烛虽弱,也能照亮字里行间的道理”。

“当家的,”她往炉里添了块炭,“你说这烛台藏着的,到底是银子,还是道理?”

张青把最后一笼包子端下来:“都是。银子能养家,道理能养魂。就像咱这包子,面是粮食,馅是情义,缺了哪样都不香。”

夜里关了铺门,孙二娘把那张纸条夹在周先生的课本里,又把课本放进烛台底座,再扣上铜板。她想,等到来年春天,把这些送到周先生的坟前烧了,告诉他,他藏的东西,他信的道理,都还在。

窗外的月光静静淌着,落在那盏烛台上,像给陈年的往事蒙了层纱。孙二娘忽然觉得,这包子铺里的故事,就像这冬夜的残烛,看着微弱,却总能在最冷的时候,透出点暖人的光。就像那些被遗忘的好人,被掩盖的真相,只要有人肯记着,肯追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街坊们听说了周先生的事,都来包子铺道喜。卖菜的王婆说:“周先生要是泉下有知,定会谢谢你俩。”

孙二娘笑着递过两个热包子:“谢啥?是周先生自己积的德。就像这包子,面发得足,火侯到了,自然会香。”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炉边的烛台上,黄铜的光混着肉香,在铺子里弥漫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雪地上的脚印被行人踩得渐渐模糊,可有些东西,却在这烟火气里,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