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旧布包引出前尘

郓城县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孙二娘包子铺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躲雨的、买热包子暖手的挤了满铺,张青在灶前忙得脚不沾地,孙二娘则一手撑着油布挡雨,一手麻利地收钱递包子,嗓门比雨声还亮:“刚出笼的肉包!热乎着呢!三文钱两个,揣怀里能暖半个时辰!”

角落里,一个穿粗布棉袄的老汉缩着脖子,手里攥着个油布包,眼神直勾勾盯着蒸笼。孙二娘瞅见他,多递了个素包:“大爷,拿着吧,下雨天凉,填填肚子。”

老汉哆嗦着手接过去,咬了一口,忽然“哇”地哭了。满铺的人都愣住了,孙二娘连忙把他扶到灶边暖和处:“大爷,咋了这是?”

老汉抹着泪,打开手里的油布包——里面是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青”字。“这布……你们认得吗?”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张青添柴的手猛地一顿,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疤格外清楚。他盯着那块布,喉结动了动:“这……这是二十年前的针脚,你从哪得来的?”

老汉哭得更凶了:“这是俺闺女的嫁妆布!她当年嫁给个姓张的后生,那后生脸上有道疤,跟你……跟你这疤一模一样!”

孙二娘心里“咯噔”一下,给老汉倒了碗热水:“大爷,您慢慢说。您闺女叫啥?那后生是啥模样?”

“俺闺女叫翠儿,”老汉捧着碗暖手,“那后生说他叫张青,会点拳脚,说是要去快活林讨生活。成亲第三年,他说去城里买年货,就再也没回来。翠儿等了他五年,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没了……”

张青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孙二娘连忙扶住他,见他嘴唇哆嗦,眼神直愣愣的,知道这事怕是撞在了他心口上——张青年轻时在快活林闯荡,是用过“张青”这个名字。

“大爷,”孙二娘的声音放软了,“您说那后生脸上的疤,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老汉肯定地说,“从眉骨到下巴,跟你当家的这疤分毫不差!他还说过,他最会做的菜是‘滚油泼猪肠’,说这菜得用老坛酸菜打底才够味……”

张青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抖得厉害。孙二娘心里透亮了,这老汉嘴里的“张青”,十有八九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当年他在快活林打伤人命,仓皇跑路,怕是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妻子,更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雨下得更大了,铺子里的人悄悄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竖着耳朵听。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对老汉说:“大爷,您先在这儿歇歇,俺去给您下碗热汤面。”

拉着张青往后厨走时,他的手冰得像块铁。“是俺……”他声音哑得像磨石头,“当年俺打伤了蒋门神的徒弟,官府到处抓俺,连夜跑了,压根没敢回去辞行……俺以为她会改嫁……”

“别说了。”孙二娘打断他,往他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红糖糕,“先把这口咽下去。不管咋说,人都没了,你现在急也没用。”

张青把红糖糕攥得稀碎,眼泪顺着疤沟往下淌:“她当年总说,想在镇上开个小铺子,卖她蒸的糖包。俺说等俺在快活林站稳脚跟,就接她来……”

孙二娘拍了拍他的背,心里酸溜溜的。她知道张青不是薄情的人,只是当年江湖险恶,身不由己。就像街坊说的“陈世美负秦香莲”的戏文,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里头的苦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正劝着,前堂传来老汉的咳嗽声。孙二娘出去一看,见他正翻那个油布包,里面除了那块布,还有个小布偶——是用碎布拼的小猪,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结实。

“这是翠儿给未出世的娃做的。”老汉抚摸着布偶,“她怀了三个月,说要是个小子,就叫‘小猪’,好养活……”

张青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盯着那布偶,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孙二娘这辈子没见他这样过,当年在十字坡被官府围堵,他挥着朴刀都没皱过眉,如今却被个布偶击得溃不成军。

“当家的,”孙二娘走过去,把他扶起来,“这事儿咱得面对。大爷年纪大了,淋了雨,又伤心过度,不能再折腾了。”

张青抹了把脸,通红的眼睛看着老汉:“大爷,对不起……俺就是那个张青。”

老汉浑身一震,手里的布偶掉在地上。他盯着张青的脸,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突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个杀千刀的!”老汉的声音嘶哑,“翠儿等你等得眼睛都瞎了!临死前还攥着这块布喊你的名字!你咋还有脸活着!”

张青没躲,硬生生受了这巴掌,脸上的红印子跟疤摞在一起,看着格外扎眼。“是俺混蛋。”他“咚”地跪下,“大爷,您打俺骂俺都行,只要您能消气。”

孙二娘刚要劝,老汉却哭倒在地:“俺打你有啥用?翠儿活不过来了!她当年为了等你,拒绝了多少好人家?她说你不是负心汉,是有难处……她到死都信你啊!”

铺子里静得只剩下雨声,灶上的笼屉“滋滋”冒热气,却暖不了这满室的悲凉。孙二娘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望夫石”的故事:有个妇人等出海的丈夫归来,一等就是十年,最后化成了海边的石头。当时只当是故事,如今见了眼前这场景,才知这故事里的苦,比黄连还涩。

“大爷,”孙二娘扶起他,“人死不能复生,您再伤心也没用。张青当年确实是犯了事儿,官府画影图形抓他,他不敢回去,也是怕连累翠儿姑娘。这些年他心里头,怕是没一天安稳过。”

她从后厨端出刚炖好的鸡汤,盛了一碗递给老汉:“这汤您喝点,暖暖身子。有啥话,咱慢慢说。您要是信得过俺们,往后就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俺们给您养老送终。”

老汉看着鸡汤,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张青,眼泪掉得更凶了:“俺不要你们养老!俺就想知道,翠儿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孤单?”

张青磕了个头,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砰”响:“是俺对不住她。大爷,您说吧,要俺做啥才能赎罪?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俺眉头都不皱一下!”

“俺要你……”老汉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俺要你把翠儿的坟迁到郓城来,离你这铺子近点。她这辈子没盼来你,死后……就让她看着你这铺子吧。她不是想开个小铺子吗?看着你的铺子,就当是她自己开的了。”

张青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成!俺明天就去!您说在哪,俺就把坟迁到哪!”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孙二娘找了件干净的棉袄给老汉换上,又让张青在后厨搭了张临时的床。“大爷,您今晚就在这儿歇,明儿个天亮,让张青陪您去接翠儿姑娘回家。”

老汉点点头,抱着那个布偶,蜷在床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后半夜,张青蹲在灶前,手里捏着那块绣着“青”字的布,一言不发。孙二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想啥呢?”

“想翠儿当年的模样。”张青的声音很轻,“她总爱穿件蓝布衫,梳两条麻花辫,蒸的糖包甜得能齁死人,可俺就爱吃她做的。”他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俺当年跑的时候,偷偷在她枕头下塞了五十两银子,不知道她花了没……”

“花了,肯定花了。”孙二娘握住他的手,“她用那银子,好好活着,等了你那么多年,这就够了。”

天快亮时,老汉醒了,见张青还蹲在灶前,便走过去,把那个布偶放在他手里:“翠儿说,这布偶要是成了型,就让娃穿着红肚兜,跟你学杀猪……她总说你虽说是打家劫舍的营生,可心是好的,见了乞丐总会给两个铜板……”

张青把布偶揣进怀里,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大爷,俺这就备车,咱现在就去接翠儿姑娘。”

孙二娘找了身新做的衣裳,让张青换上:“穿体面点,别让翠儿姑娘看着寒碜。”又往车上放了些祭品——翠儿爱吃的糖包、张青最拿手的滚油泼猪肠(用素油做的,怕惊了亡灵),还有两坛好酒。

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吱呀”声。老汉坐在车上,手里攥着那块布,张青赶着车,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孙二娘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忽然觉得这雨下得值——把前尘旧事都冲刷出来,该认的认,该赎的赎,总比埋在心里烂掉强。

铺子里的蒸笼又冒起了热气,新的一天开始了。买包子的街坊陆续来,见孙二娘眼圈红着,都问咋了。她笑着摆摆手:“没事,让烟呛着了。来,刚出笼的糖包,给娃拿两个!”

有人说起昨晚的事,猜那老汉是张青的啥亲戚。孙二娘没多说,只道是“远房大爷,来走亲戚的”。江湖上的事,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就像包子里的馅,有的能让人尝出咸淡,有的却得藏着,自己慢慢品。

傍晚时分,张青和老汉回来了,车上多了口薄皮棺材。他们没说话,默默地把棺材停在后院,又在老槐树下挖了个坑,把翠儿的坟迁了过来。张青跪在坟前,烧着那些糖包和祭品,嘴里念叨着:“翠儿,俺接你回家了。以后咱就住这儿,天天能看着铺子,就像你当年想的那样……”

老汉蹲在旁边,往火堆里添着纸钱,脸上没泪了,眼神却空落落的。

孙二娘端来两碗热汤,递给他俩:“天凉了,喝点汤暖暖。往后啊,这铺子就是你们的家,翠儿姑娘看着呢,咱得好好过日子。”

张青接过汤,手还在抖。孙二娘忽然发现,他脸上的疤好像没那么狰狞了,或许是眼泪洗过的缘故,竟透着点柔和。

夜里关了铺子,孙二娘坐在灯下缝东西。张青凑过去一看,是个红肚兜,上面绣着个小猪图案,针脚跟那个布偶很像。“你这是……”

“给翠儿姑娘的娃做的。”孙二娘笑着说,“虽说没出世,可咱得让她知道,你心里记着她,记着你们的娃。就像街坊说的‘孟姜女哭长城’,人不在了,念想还在,就不算真的没了。”

张青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二娘,俺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

“欠啥?”孙二娘捶他一下,“你是俺男人,你的事就是俺的事。再说,翠儿姑娘是个好女子,咱帮她,也是积德。”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块绣着“青”字的布上,泛着柔和的光。孙二娘忽然觉得,这包子铺里的故事,比戏文里的还曲折。有苦,有痛,有愧疚,可更多的是那份藏在粗茶淡饭里的情义——就像她蒸的包子,面是寻常的面,馅是寻常的馅,可只要用心做,总能让人尝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

第二天一早,老汉起来帮忙劈柴,动作虽慢,却很实在。张青在灶前蒸包子,时不时往后院看一眼,那里新添了座小小的坟,坟前插着块木牌,上面写着“翠儿之墓”。

孙二娘看着他们,忽然大声喊:“当家的,今儿个多蒸点糖包!大爷爱吃甜的!”

“哎!”张青应着,往面里多加了两勺糖。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包子铺的幌子上,“孙二娘包子铺”几个字被晒得暖洋洋的。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新的故事,又在这烟火气里,慢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