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醒世恒言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在太平盛世,日子总是显得格外悠长,处处都是笙歌阵阵,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听说皇帝即将驾临,大家都满心期待,盼望着一睹君王风采。这四句诗,描绘的正是天子巡游时的热闹景象。自古以来,天子定都的地方,必定是人杰地灵,不仅有壮丽的名山、秀美的胜水,还时常举办各种赏心悦目的活动。比如唐朝的曲江池,宋朝的金明池,四季都有独特的美景,引得城中的公子王孙、才子佳人纷纷前往游玩。天子也会不时驾临这些地方,与百姓一同享受欢乐时光。

话说在大宋徽宗年间,东京的金明池边,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酒楼,名叫樊楼。酒楼老板是范大郎,他还有个弟弟范二郎,兄弟俩都还没成家。当时正值春末夏初,金明池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游人如织,大家都来这里赏景玩乐。范二郎也随着人流前来游玩,只见池边佳人才子密密麻麻,如同蚁群。

逛着逛着,范二郎走进了一家茶坊。就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位妙龄女子,年仅十八岁,生得花容月貌,一眼便令他挪不开目光。范二郎站在原地,久久地注视着女子,只见她容貌绝美,身姿婀娜,莲步轻移,嫩脸如桃花般娇艳,肌肤似美玉般温润。她的娇柔姿态,让人心生怜惜;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众人的目光。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那女子在茶坊里,与范二郎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流露出倾慕之情。女子心中暗自欢喜,想着:“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子,那该多好!今日若错过了,以后还能到哪里去找?”她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和他说上话呢?问问他有没有娶妻?”可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和奶娘,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思。

说来也巧,这时外面传来水盏碰撞的声音,女子灵机一动,喊道:“卖水的,来一盏甜蜜蜜的糖水!”卖水人连忙倒了一盏糖水,盛在铜盂里递给女子。女子接过糖水,刚喝了一口,就把铜盂朝空中一扔,大声喊道:“好啊!你居然暗算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范二郎心中好奇,想听听女子要说什么。只听女子说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小名叫胜仙,今年十八岁,从未被人算计过。你今天竟敢暗算我!我可是还没出嫁的姑娘。”范二郎心里琢磨:“这话蹊跷,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卖水人连忙解释:“小娘子,我怎么敢暗算您呢!”女子不依不饶:“不是暗算是什么?盏子里有条草!”卖水人无奈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啊。”女子又说:“你是想噎着我吧,可惜我爹爹不在家。他要是在,一定和你打官司!”奶娘在一旁也帮腔:“这人也太过分了!”茶博士听到里面吵闹,赶忙进来,对卖水人说:“你把水挑出去,别在这里惹事。”

范二郎见状,心想:“她既然给我暗示,我怎能不回应?”于是也喊道:“卖水的,来一盏甜蜜蜜的糖水!”糖水送来后,范二郎喝了一口,也把盏子扔了出去,大声叫道:“好啊!你这人真的想暗算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范大郎,我叫范二郎,今年十九岁,从没被人算计过。我弩箭射得好,弹弓打得准,而且我还没娶媳妇呢。”

卖水人又委屈又生气:“你是不是疯了!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难道还指望我给你做媒?你就是告到官府,我只是个卖水的,怎么会暗算人!”范二郎坚持道:“怎么没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

躲在一旁的女子听到范二郎的话,心里乐开了花。茶博士再次进来,把卖水人推了出去。女子站起身,说道:“我们回去吧。”临走时,她看着卖水人,故意问道:“你敢跟我走吗?”范二郎一听,心中大喜,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等女子走了一段距离,范二郎也走出茶坊,远远地跟在后面。只见女子不时回头张望,范二郎更是心花怒放,一直跟着她到了住处。女子进门后,又掀开帘子出来看,这让范二郎心中的喜欢更添几分。直到女子彻底进了屋,范二郎还像着了魔一样,在门前徘徊许久,直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再说那女子,自从那天回家后,就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母亲周妈妈着急地问侍女迎儿:“小娘子是不是吃了什么生冷的东西?”迎儿回答:“妈妈,没有吃什么呀。”

见女儿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起,周妈妈走到床边,关切地问:“孩子,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女子有气无力地说:“我觉得浑身疼,头疼,还时不时咳嗽两声。”周妈妈想请医生来给女儿看病,可丈夫外出未归,家里没有男子汉做主,她也不敢擅自去请。

迎儿提议道:“隔壁有个王婆,人称王百会,她会接生、做针线、说媒,还会把脉看病,知道病情轻重。邻里有点事都找她帮忙,不如把她请来?”周妈妈觉得有道理,连忙让迎儿去请王婆。

王婆来了之后,周妈妈先讲了女儿从金明池回来就病倒的经过。王婆说:“先不用说那么多,让我给小娘子把把脉就知道了。”周妈妈连忙应道:“好好!”

迎儿带着王婆进了女儿的房间。女子正躺着,勉强睁开眼,轻声说:“婆婆,失礼了。”王婆说:“不碍事,我给你把把脉。”女子伸出手臂,王婆仔细诊脉后说:“娘子是头疼浑身痛,还总觉得恶心。”女子点头:“是这样。”王婆又问:“还有别的症状吗?”女子说:“还有两声咳嗽。”

王婆一听,心中起疑:“这病不对劲!怎么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就生了这样的病?”她转头对迎儿和奶娘说:“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小娘子聊聊。”

等人都出去后,王婆对女子说:“我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女子好奇地问:“婆婆,你怎么知道?”王婆微笑着说:“你的病啊,叫心病。”女子疑惑:“什么是心病?”王婆凑近说:“小娘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人,心里欢喜,才得了这病?跟我说实话,我有办法救你。”

女子见王婆说得真切,觉得找到了倾诉的人,便把在茶坊遇到范二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特意提到:“那男子叫范二郎。”王婆一听,惊讶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女子红着脸点头:“就是他。”

王婆赶忙说:“小娘子别烦恼,别人我可能不了解,但范二郎我熟。我认识他的哥哥嫂嫂,都是极好的人。范二郎聪明伶俐,他哥哥还托我给他说亲呢。我帮你说合,把你嫁给范二郎,你愿意吗?”女子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当然愿意!就怕我妈妈不同意。”王婆拍着胸脯说:“放心,我有办法,包在我身上!”女子感激地说:“要是真能成,一定好好谢您!”

王婆从房间出来,周妈妈急忙问:“我女儿到底得了什么病?”王婆故意卖关子:“想让我说,先请我喝三杯酒。”周妈妈连忙让迎儿准备酒菜。喝酒时,周妈妈又问起女儿的病情。王婆便把女子和范二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周妈妈听后,发愁道:“那现在可怎么办?”王婆建议:“依我看,只能把小娘子嫁给范二郎。不然这病好不了。”周妈妈犹豫道:“我家大郎不在家,这事儿恐怕不好办。”王婆又说:“不如先定下亲事,等大郎回来再办婚礼,也好先救小娘子的命。”周妈妈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好吧,那这事该怎么操办?”王婆自信地说:“我现在就去说,很快就有消息!”

王婆离开周家后,径直前往樊楼。此时,范大郎正坐在柜台后面,王婆上前道了声“万福”。大郎回礼后说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请你呢。”王婆好奇地问:“不知大郎找老身有何事?”大郎解释道:“二郎前日外出回来,晚饭都没吃,只说身体不舒服。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金明池游玩了。从那以后就卧床不起,连饭都吃不下,我正想请你去给他看看脉。”这时,范大娘子也出来与王婆见礼,说道:“婆婆,就请你帮忙看看叔叔的病吧。”王婆摆摆手说:“大郎、大娘子,你们先别进来,我单独问问二郎,这病究竟是怎么得的。”大郎点头道:“好,婆婆你自便,我就不陪了。”

王婆走进二郎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便招呼道:“二郎,老媳妇来看你了。”范二郎勉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王婆婆,好久不见,我怕是命不久矣。”王婆笑着问:“得了什么病就说这话?”二郎说:“头疼恶心,还时不时咳嗽几声。”王婆听后,突然笑了起来。二郎见状,有些生气:“我都生病了,你还笑我!”王婆连忙解释:“我笑别的,我知道你得的什么病了。不是别的病,你是害了相思病,心里想着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是不是?”

二郎被说中心事,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王婆得意地说:“她家让我来给你们说亲事呢。”范二郎一听,顿时喜出望外,正所谓“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之前的病仿佛一下子都好了。他立刻起身,和王婆一起去见哥哥嫂嫂。

大郎见弟弟竟然能下床走动,惊讶地问:“你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二郎开心地说:“哥哥,我没事了!”哥嫂二人又惊又喜。王婆这时对范大郎说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意让我来给二郎说亲。”大郎一听,也十分高兴。此后,两家顺利说定了亲事,下了定礼,一切进展顺利。自定亲后,范二郎一改往日不着家的习惯,天天守在店里,和哥哥一起照看生意;周家的女孩儿也不再整日闲着,开始认真做针线活。两人满心欢喜,只盼着周大郎回家,早日完婚。

三月定下婚约,一直等到十一月,周大郎终于回来了。亲朋好友自然免不了为他接风洗尘,这些暂且不表。第二天,周妈妈把女儿定亲的事告诉了周大郎。周大郎问:“定了亲了?”妈妈回答:“定了。”谁知周大郎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双眼圆睁,指着妈妈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听了谁的话,竟敢擅自做主说亲!他家再厉害,也不过是开酒店的。我女儿难道还愁嫁不到大户人家?你居然答应这门亲事,真是没志气,做出这种事也不怕别人笑话!”

周大郎正骂得起劲,迎儿突然跑来喊道:“妈妈,快来救救小娘子!”妈妈急忙问:“怎么了?”迎儿说:“小娘子在屏风后面,不知怎么就气倒在地了。”妈妈一听,慌得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只见女儿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四肢瘫软。

人身上的各种病症中,气病最为要命。原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到父亲骂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嫁给范二郎,一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在地。妈妈赶忙想去救女儿,却被周大郎一把拉住。周大郎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不争气的贱婆娘!败坏门风的小贱人,死了就让她死,救她做什么!”迎儿见状,想上前帮忙,却被周大郎狠狠一巴掌打在一边,妈妈也因此被气得晕倒。迎儿又急忙去救妈妈,好不容易将妈妈唤醒,妈妈醒来后放声大哭。邻居们听到哭声,纷纷赶来查看情况,张嫂、鲍嫂、毛嫂、刁嫂等挤了一屋子。平日里,周大郎为人蛮横不讲道理,而周妈妈却十分和善,因此邻居们都很喜欢她。周大郎见来了这么多人,不耐烦地说:“家里的私事,不用你们管!”邻居们听他这么说,便都回去了。

妈妈顾不上与丈夫争吵,赶紧去看女儿,却发现女儿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痛哭起来。其实女孩儿本来不至于丧命,可因为没人及时施救,就这样没了气息。周妈妈悲痛欲绝,大骂周大郎:“你怎么这么狠心!想必是舍不得那三五千贯的嫁妆,故意害死了我们的女儿!”周大郎听了,更加恼怒:“你居然说我舍不得钱,这样羞辱我!”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周妈妈看着女儿的尸体,悲痛万分。好好一个聪慧伶俐、针线活出众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怎能不让她伤心?无奈之下,周大郎只好花钱买了一口棺材,雇了八个人抬来。周妈妈看到棺材进门,哭得肝肠寸断。周大郎却冷冷地对妈妈说:“你不是说我舍不得那三五千贯嫁妆吗?把女儿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进棺材里!”当下,他就叫来仵作给女儿入殓,还立刻派人叫来管坟园的张一郎、张二郎兄弟,吩咐道:“你们两个赶紧去挖墓坑。”一切安排妥当,也不做法事超度,也不停灵守孝,第二天就要出殡。周妈妈想让女儿多留几日,可周大郎根本不听。很快,女儿就被下葬了,事情就这样草草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可怜那多情的年轻女子,就这样被无情的黄土掩埋。

却说在同一天,有个三十多岁的后生,名叫朱真,平日里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经常给仵作当帮手,也会帮人挖墓坑。周家女孩儿入殓和挖墓坑的活儿,都由他负责。这天,朱真葬完女孩儿回到家,兴奋地对母亲说:“有件大好事落到我头上了,明天我就要发财了!”母亲疑惑地问:“儿子,什么好事?”朱真得意地说:“真可笑,今天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死了,夫妻俩吵架,都说女儿是被父亲气死的。他们在气头上,把大约三五千贯的嫁妆,全放进了棺材里。这么多钱财,我怎么能不去拿?”母亲一听,连忙劝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罪过,而且你父亲就有过教训。二十年前,你父亲去挖别人家的坟,揭开棺材盖时,里面的尸首对着他笑。你父亲受了惊吓,回家没几天就死了。孩子,千万不能去,这太危险了!”朱真却固执地说:“娘,你别劝我。”说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东西给母亲看。母亲一看,急忙说:“别拿出去!当年你父亲就拿过这东西,用了一次就惹出大祸。”朱真却不以为然:“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别拦我。”

你道他拖出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装着挑刀、斧头,还有一个皮灯盏、装油的罐子,另外还有一件蓑衣。母亲看着这些东西,不解地问:“这蓑衣有什么用?”朱真神秘地说:“半夜用得着。”当时正值十一月中旬,大雪纷飞。朱真穿上蓑衣,还在后面系了一片由十多条竹皮编成的东西。原来,他是想用这竹皮在雪地里把脚印扫平,不留下痕迹。当晚大约二更时分,朱真叮嘱母亲:“我回来时敲门,你听到就开门。”虽然京城热闹非凡,但城外空旷之地依旧十分冷清。更何况是在二更天,又下着大雪,根本没人会在外面走动。

朱真离家后,回头看看身后,雪地上的脚印都被竹皮扫得干干净净。他一路悄悄来到周大郎家的坟地,在矮墙处翻墙而入。说来也巧,管坟的人养了一只狗。那狗见有陌生人翻墙进来,立刻从草丛里窜出来狂吠。朱真早有准备,拿出一个提前做好的油糕,里面掺了些药。他把油糕扔给狗,狗闻到香味,一口就吞了下去。刚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朱真趁机靠近坟边。这时,管坟的张二郎听到动静,说道:“哥哥,狗子叫了一声就不叫了,太奇怪了!会不会有坏人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吧。”哥哥却不以为意:“能有什么坏人,来偷我们什么东西?”张二郎坚持道:“刚才狗子大叫一声就没声了,说不定有贼!你不去,我自己去看看。”

张二郎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抄起一杆长枪,推门而出查看情况。朱真听见有人声,动作利落地解开蓑衣,轻手轻脚地躲到一棵大柳树后面。这棵柳树枝繁叶茂,刚好将他的身形完全遮住。他戴着斗笠,蜷身蹲在地上,把蓑衣也放在一旁。只见屋内的门打开,张二郎走了出来,被刺骨的寒风一吹,忍不住抱怨道:“畜生,叫什么叫?”张二郎刚从睡梦中惊醒,又被风雪这么一激,打了个寒颤,赶忙关上房门,回到屋里,对哥哥说:“哥,外面真没人。”他匆匆脱掉衣服,钻进被窝,裹紧被子说:“哥,太冷了!”哥哥应道:“我就说没人吧!”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没了声响。

朱真心想:“不付出辛苦,哪能得到钱财。”他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披上蓑衣,悄悄走到坟边,用刀拨开积雪。因为白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轻易地用刀撬开石板,下到墓室侧边。他摘下斗笠,把蓑衣放在一边,从皮袋里取出两根长针,插进砖缝,放上皮灯盏。接着,他从竹筒里取出火种点燃,往灯盏里倒油,点亮了灯。随后,朱真用刀挑开棺材上的钉子,把棺盖挪到一旁,说道:“小娘子莫怪,暂时借你些财物,之后我会为你做功德。”说完,他开始动手取下女孩儿头上的金珠首饰。

然而,女孩儿身上的衣服却不好脱。朱真从腰间解下手巾,围在女孩儿脖颈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脖子上,顺利地将女孩儿的衣服脱下。就在这时,原本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突然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抱住朱真。原来,这女孩儿一心念着范二郎,被父亲气死之后,因得了朱真带来的阳气,竟然苏醒过来。朱真吓了一跳,女孩儿迷迷糊糊地问:“哥哥,你是谁?”朱真反应极快,连忙说:“姐姐,我是来救你的。”女孩儿坐起身,看到散落在一旁的衣服,又瞥见旁边的斧头刀棍,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朱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杀了她又觉得可惜。女孩儿急切地说:“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的范二郎,我一定重重谢你。”朱真心中暗想,别人花钱都难娶到这么好的女子,若是将她救回去,也没人知道真相。于是他说:“别慌,我带你回家,让你见范二郎。”女孩儿说:“只要能见到范二郎,我就跟你走。”

朱真给女孩儿穿上衣服,将金银珠宝和衣物打包好,吹灭油灯,把剩余的油倒回油罐,收拾好工具。他先将女孩儿托出墓室,自己也爬了上来,把石板重新盖好,又捧来积雪掩盖痕迹。随后,他让女孩儿趴在自己背上,穿上蓑衣,一手挎着皮袋,一手拎着财物,戴着斗笠,抄小路回到自家门前,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三下。母亲一听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赶忙开门。进门后,母亲看到儿子背着一个人,吓了一跳,低声惊问:“儿啊,你怎么把尸首背回来了?”朱真急忙说:“娘,别大声嚷嚷。”他把东西放下,带着女孩儿进了自己的卧房。

朱真突然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对着女孩儿威胁道:“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要是依我,我就带你去见范二郎;要是不依,你看看这刀,我立刻把你砍成两段!”女孩儿吓得连忙问:“哥哥,你要我依什么?”朱真说:“第一,在房里不许出声;第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只要你答应,过两天我就带你见范二郎。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女孩儿连声说:“我依,我依!”朱真交代完,出去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此后的日子里,女孩儿一直被关在房里。她时不时问朱真:“你见到范二郎了吗?”朱真总是骗她说:“见过了。范二郎为了你,病得起不了床,等他病好了就来接你。”从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一直到次年正月十五日。这天晚上,朱真对母亲说:“我每年都听说城里的鳌山灯会特别好看,却从没去看过,今晚我想去瞧瞧,五更天就回来。”交代完后,他便进城看灯去了。

巧合的是,大约一更过后,朱真的母亲在家中突然听到外面喊“着火了”!她急忙开门查看,发现是隔了四五家的酒店起火了。老太太慌了神,急忙跑回屋里收拾东西。女孩儿听到动静,心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她跑到门口,假意喊老太太来收拾东西。老太太不知是计,转身进房整理,女孩儿趁机混进人群逃走了。

女孩儿不认得路,拉住路过的人就问:“曹门里怎么走?”路人指了指:“前面就是。”她一路小跑进了曹门,又问:“樊楼酒店在哪里?”路人回答:“就在前面。”女孩儿心急如焚,生怕在路上撞见朱真。她一路赶到樊楼酒店,只见酒博士正在门口招呼客人。女孩儿连忙上前,福了一福:“万福。”酒博士回礼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女孩儿问:“这里是樊楼吗?”酒博士答:“正是。”女孩儿又急切地问:“请问,范二郎在吗?”酒博士心想:“看看二郎,惹出的事找上门来了。”嘴上却说:“在店里呢。”

女孩儿快步走到柜台边,喊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一听,脸色骤变,慌忙从柜台里跑出来,定睛一看,吓得连连大叫:“鬼,鬼!”女孩儿急忙解释:“二哥,我是人,不是鬼!”范二郎哪里肯信,一边喊着“鬼”,一边伸手扶住旁边的凳子。谁知凳子上放着好几个汤桶,他慌乱中抄起一只汤桶,朝着女孩儿脸上砸去。偏生就是这么巧,汤桶重重地砸在女孩儿太阳穴上,女孩儿惨叫一声,当场倒地。酒博士吓得不轻,赶忙跑过来查看,只见女孩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生死未卜。

范二郎还在一旁大喊:“鬼,鬼!”范大郎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急忙跑出来,只听见弟弟喊着“鬼”,便问:“你这是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范二郎才缓过神来。范大郎质问:“为什么打死她?”范二郎惊魂未定地说:“哥哥,她是鬼!是曹门里贩海周大郎的女儿。”范大郎说:“如果是鬼,就不会流血,现在这事该怎么了结?”酒店门口很快围了二三十人看热闹,当地的保甲也赶来要带走范二郎。范大郎连忙对众人说:“她确实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去年十一月就死了。我弟弟以为她是鬼,失手打死了她。我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是鬼,你们要带他走,容我先请她父亲来看看尸体再说。”众人商量后同意了:“既然这样,你快去请吧。”范大郎不敢耽搁,急忙跑到曹门里周大郎家……

范大郎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周大郎,言辞恳切道:“劳烦您去辨认一下尸体,这份恩情我们定当铭记终生。”周大郎压根儿不信,可平日里范大郎为人老实,并非会编瞎话的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周大郎跟着范大郎来到酒店门前,眼前女儿的尸体让他呆立当场,喃喃自语道:“我女儿明明已经下葬,怎么会再次出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离奇之事!”

当地的保甲不由分说,当晚就将范大郎、范二郎等人拘禁起来,次日一早便押送到南衙开封府。开封府尹包拯接过案件文书,反复研读也理不出头绪,只好暂且将范二郎关进监狱等候审理。他一边安排仵作检验尸体,一边下令缉捕使臣彻查案件真相。衙役们奉命掘开坟墓,却发现棺材内空空如也。询问负责看守坟墓的张一、张二,二人回忆道:“去年十一月下雪那晚,我们听见狗子狂吠。第二天开门查看,只看到狗子死在雪地中,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衙役将情况写成文书呈报给包拯。

包拯见案情毫无进展,心中焦急万分,限期三天务必抓获真凶。然而多次延长破案期限,依旧一无所获,就像金罐坠入深井再无音讯,铁杵磨成针遥遥无期。

身处狱中的范二郎满心困惑:“这事儿太蹊跷了!说她是人,明明已经下葬,有入殓记录和坟墓为证;说她是鬼,被打时会流血,死后也有尸体,可棺材却又是空的。”他思来想去,始终无法下结论,又惋惜道:“多好的姑娘,要是鬼也就罢了,若不是,我岂不是白白害了她性命!”

夜里,范二郎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觉得是这样,一会儿又怀疑是那样,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禁回想起在茶坊与周胜仙初次相遇的场景:“那天我真是着了魔,两人四目相对,满心欢喜却没能好好交谈。不管她是人是鬼,我当时都该冷静些,如今酿成大错,实在是追悔莫及!可我现在身陷囹圄,真相又查不清楚,这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范二郎在悔恨与纠结中熬过两个时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梦中,周胜仙盛装而来。范二郎又惊又喜:“小娘子原来还活着!”周胜仙轻声解释:“那一击偏了,我只是晕了过去。我两次陷入险境,都因心中念着你。得知你在此处,特来与你相见,了却心愿,这也是命中注定。”

醒来后,范二郎发现只是一场梦,心中的悔恨更添几分。接下来两晚,同样的梦境再次出现。到了第三晚,周胜仙临别时说道:“我阳寿未尽,被五道将军收录。我向他倾诉对你的思念,承蒙将军怜悯,给了我三日假期。如今期限已满,不得不与你永别。你的事我已恳求五道将军相助,只需耐心等待,一个月后定会平安无事。”范二郎从梦中哭醒,对这番话半信半疑。

刚好一个月过去,狱卒奉包拯之命,带范二郎到狱司受审。原来,开封府有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董贵,这天挎着篮子出城,一位老妇人叫住他,递来一朵珠子串成的栀子花。这朵花正是朱真盗墓那晚遗落的,老妇人想换几文私房钱。董贵问价后,用两贯钱买下,随后将花送到缉捕使臣处说明情况。使臣拿着珠子花让周大郎夫妇辨认,两人一眼认出这是女儿下葬时佩戴的物件。

衙役们立刻去捉拿老妇人,老妇人慌张称儿子朱真不在家。一番搜寻后,在桑家瓦子的游乐场所找到朱真,将其押解到开封府。在包拯的审问下,朱真对盗墓一事供认不讳。主审官薛孔目初步判决朱真因盗墓斩首,范二郎免死但要刺配边疆。可当晚,薛孔目梦见形似五道将军的神灵怒斥:“范二郎何罪之有,为何要判他充军?速速为他洗脱罪名!”薛孔目惊醒后,重新拟定判决,认为范二郎打伤的情况特殊,应无罪释放。包拯审阅后批准了新判决。

范二郎重获自由,满心欢喜地回家。此后成家立业,却始终不忘周胜仙,每年都会前往五道将军庙烧香祭奠,以寄托思念之情。正如诗中所写: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