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改道令,丝不断

顾承砚捏着翡翠蚕佩的手微微发紧,夹层里的信纸还带着闽南晨露的潮气。"改道暂缓"四个字在指腹下凸成一道梗,像根扎进肉里的蚕丝——他太明白这四个字背后的分量。

闽南那边定是察觉到了网,才会宁肯暂缓也不愿暴露。

"若雪。"他抬眼时,正见苏若雪端着茶盏跨进门,青瓷盏沿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眼角的泪痣。

"我要你以商会财务名义,往宁波、温州、台州三地各拨五千大洋春茧专项补贴。"顾承砚将翡翠蚕佩轻轻搁在案头,指节叩了叩摊开的《实业周刊》样张,"账目明细全登在这上面,连蚕农的姓名、亩数都写清楚。"

苏若雪的茶盏顿在半空,水汽漫上她葱白的指尖:"您是要做给日本人看?"

"他们盯着闽南线盯得太紧。"顾承砚抽出张地图,铅笔在浙东沿海画了三个圈,"若闽南真有钉子,看到三地同时拨补贴,定会猜我们要把物资拆成三股走。

到那时——"他笔尖重重戳在宁波港的位置,"他们守着的'主通道'反而会空出来。"

苏若雪忽然笑了,眼尾的泪痣跟着翘起来:"就像去年在苏州,我们往染坊送了三车烂靛蓝,倒把松本的密探引去了码头。"她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算盘搁在桌上,"我这就去核对三地蚕农底册,今晚就能把账页送印刷所。"

"等等。"顾承砚叫住她,从抽屉里取出个檀木盒,"这是新到的极细银丝,你带着。"他打开盒盖,二十缕银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三级茧的编号用这个绣,得比蚕丝还细三分。"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银丝,忽然想起昨夜在仓库里,顾承砚举着偏振镜教她辨认暗纹的模样。

那时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说:"要让日本人拿放大镜看三天,都只当是茧衣自然的纹路。"

"我明白。"她将银线收进袖中,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实业周刊》哗啦啦翻页,"我去北市仓库盯着包装,三级茧必须过我手。"

门刚合上,楼梯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撞开门时,额角还沾着法租界的晨雾:"查到了!

赵九根常去霞飞路的'福来茶馆',跟巡捕房的周阿四碰头。"他甩下块染着茶渍的帕子,"周阿四上个月还收了松本课长的金笔。"

顾承砚拈起帕子,茶渍里隐约能辨出"武官处"三个字。

他走到书橱前,抽出本《蚕桑辑要》,书页间滑落张空白信笺:"你去仿我的笔迹,写份'内部会议纪要'。"他指腹敲了敲信笺,"就说因资金紧张,要暂停闽南线,转投苏北垦殖。"

"要让周阿四拿到?"青鸟眼睛亮起来。

"不是'拿到'。"顾承砚从笔筒里抽出支狼毫,在信笺角落画了道极浅的折痕,"让他'捡'到。

找个商会外围的米行老板,故意在茶馆里'遗失'这份纪要——要让他看见,但又要装得慌慌张张去追。"

青鸟突然咧嘴笑了:"就像上个月在十六铺,我们'丢'了半本假账册?"

"对。"顾承砚将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青鸟的衣袋,"松本最信这种'意外泄露'。

等他信了我们要转投苏北,自然要撤调监听人手——"他望向窗外,外滩钟楼的铜铃正被风撞响,第八下余音还在空气里打旋,"那时闽南线才能真正活过来。"

青鸟转身要走,又被顾承砚叫住。

他递过块芝麻糖:"饿了吧?

昨夜在法租界蹲了整宿。"

青鸟接过糖,糖纸窸窣响:"您怎么知道?"

"你鞋跟沾着霞飞路的梧桐叶。"顾承砚指了指他的鞋尖,"去罢,记得把周阿四的烟杆换成新的——他抽惯了水烟,别露马脚。"

门再次合上时,苏若雪的马车正好驶过弄堂。

顾承砚望着车帘掀起的一角,看见她袖中银线闪过的微光,像一串藏在茧里的星子。

茶盏里的水凉了,他端起来抿了口,苦涩漫过舌尖。

窗外的云正往东南方飘,那里闽南的老塾师该收到新蚕种了吧?

那些吃着新桑叶的蚕儿,此刻正吐着比银丝更密的网。

三日后的晨雾里,松本课长捏着《实业周刊》的手青筋暴起。

他转身对身后的技术特务吼道:"把宁波的人撤回来!

顾承砚要走分散路线,苏北才是重点!"

墙角的留声机还在转,唱针划过唱片的杂音里,隐约能听见黄浦江的汽笛声——那声音里,混着顾氏马厩乌骓的嘶鸣,混着苏若雪银线穿过茧衣的轻响,混着青鸟将假纪要"遗落"在茶馆木桌下的脆响。

而此刻的顾承砚正站在商会顶楼,望远镜里,两艘挂着顾氏旗号的货船正缓缓驶出吴淞口。

船舷上的"甬江"二字被晨雾洇得模糊,像团即将化开的墨。

三日后卯时,顾承砚正对着账簿核计春茧损耗,书房门被撞开的动静比往日更急。

青鸟发梢挂着晨露,军大衣下摆还沾着法租界的煤渣:"松本把宁波的两个监听员调走了!

巡捕房周阿四今早亲眼见他们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算盘珠"啪"地崩出两粒,顾承砚霍然起身,指节压在《沪上水道图》的宁波港位置。

他盯着地图上被红笔圈了七日的"白丝线"——那是陈阿娟用半条命换来的运河密径,因日方监听太密始终未敢启用。

此刻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终于等到了"松"的那口气。

"去码头。"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藏青长衫,袖口扫落案头的蚕种册,"让老吴头把运茧的船提前三个时辰装货。"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从保险柜取出个铜匣,"把'织网图'第三层的密信给我——要确认船娘阿秀的银镯还在腕上。"

青鸟应了声,转身时靴跟在青砖上磕出脆响。

顾承砚望着他跑下楼梯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苏若雪说的话:"这张网断过八次,可每次接上的线头都比从前更韧。"他摸了摸衣袋里的翡翠蚕佩,夹层里闽南的信还在,墨迹被体温焐得有些晕开,倒像蚕儿新吐的丝。

此时的城隍庙早市正飘着栀子花的甜香。

穿月白竹布衫的老妇挎着竹篮,篮里的花束用麻线捆得齐整。

她蹲在茶摊角落,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着花瓣,眼角余光扫过穿湖蓝布裙的姑娘——那是苏若雪的堂妹苏若琳,发辫上别着枚褪色的银簪,正是约定的标记。

"阿婆,这花怎么卖?"苏若琳蹲下来,指尖抚过最上面的那束,花瓣下的竹篾夹层硌得她掌心发疼。

老妇咳嗽两声,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三枚铜子,图个吉利。"她抬眼时,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苏若琳耳后那颗朱砂痣,和当年苏若雪被退婚那日,蹲在顾家门槛上哭时的模样重叠了。

苏若琳摸出铜子递过去,手指在花束根部轻轻一勾。

麻线应声而断,花束散落在地,露出藏在中间的油纸包。

她慌忙弯腰去捡,发辫扫过老妇手背:"对不住阿婆,我帮您重新捆。"

老妇没说话,只把竹篮往她怀里一推,起身时腰板挺得笔直。

苏若琳看着她佝偻着背往放生池方向走,衣角扫过茶摊的木桌,带落半块桂花糕——那是接头成功的暗号。

顾家后宅的葡萄架下,苏若雪正给新栽的桑苗浇水。

见苏若琳提着竹篮过来,她手腕一抖,水壶里的水溅湿了绣鞋。

"若琳。"她接过竹篮时,指尖触到花束下的油纸包,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去年退婚那天,也是这样的竹篮,装着她的嫁妆被扔在顾家门口;而此刻竹篮里的,是比嫁妆贵重百倍的东西。

苏若琳咬了咬唇,轻声道:"阿婆说,这花是从苏州河码头带过来的。"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湿润的花瓣,突然笑了。

她凑到花束前低语,声音轻得像蚕儿啃桑叶:"姐姐没断的线,我们一寸寸接回来了。"

葡萄叶沙沙作响,惊飞了两只麻雀。

苏若雪攥紧油纸包往书房跑,发间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

顾承砚正站在地图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柄悬着的剑。

"沪西、江湾、吴淞口。"他指着地图上三个被红笔圈住的区域,声音里带着滚烫的热度,"旧情报说这三处有监听站,新图上却标着'无设备'——松本把真站藏在黄浦江支流的渔船上!"

苏若雪展开油纸包,泛黄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在烛光下跳动。

她突然想起顾承砚教她认暗纹那天,也是这样的光,把他的侧影切成明暗两半:"这些盲区......"

"足够让我们的《蚕音谱》传进每一片根据地。"顾承砚抓起狼毫,在地图边缘写下八个字,墨迹未干就被他吹得有些模糊,"丝虽细韧,可缚苍龙。"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苏若雪的手背,"去通知各线负责人,'破茧行动'七日后启动。

《蚕音谱》要换新调,'雪纹茧'的针脚再加三分——"

"我明白。"苏若雪打断他,指尖轻轻覆上他握笔的手,"就像当年您教我认蚕丝,最细的那根,往往能勒断最粗的绳。"

窗外传来马厩的嘶鸣,是顾承砚那匹乌骓在踢槽。

顾承砚走到窗边,望着暮色里的吴淞口,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

三里外的码头,一艘挂葡萄牙旗的货轮正缓缓解缆,船舷上的锈迹在夕阳下泛着暗红。

底舱暗格里,数十枚"活茧密件"躺在铺满新鲜桑叶的木箱里。

最上面那枚茧壳上,苏若雪用极细银丝绣的"白鹭"只完成了半只,翅膀的弧度还带着针脚的温度。

货轮鸣笛时,顾承砚摸了摸衣袋里的翡翠蚕佩。

他知道,此刻闽南的蚕儿该开始吐丝了,而长江口外的那艘船,正载着比蚕丝更韧的希望,驶向未知的海平线。

六个时辰后,当它突然转向北偏东十五度时,没有人会想到,这只"迷途"的船,正将一张更密的网,撒向整个华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