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蚕火照甬江
晨雾未散时,顾承砚正对着案头的《春蚕饲养日志》做批注,笔尖在"三眠期温湿度"一栏顿住——苏若雪昨夜新誊的稿纸边缘,铅笔字还带着墨香:"宁波码头,卯时"。
门环轻叩三声,青鸟的影子先漫进半间屋子。
他裹着的粗布短打还沾着码头的咸腥气,袖口蹭了块黑渍,像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
顾承砚抬眼时,正见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赵九根的底。"青鸟把油纸包推到案上,指节抵着封口的麻线,"双林镇蚕农那是明面上的。
三年前被拘押的军管区,是松本商会的仓库改的。"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更蹊跷的是,我查了工部局的指纹档案——"
"缺页。"顾承砚接过话,指尖划过油纸包上的褶皱。
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当确认的瞬间,后颈还是浮起层薄汗。
赵九根碾茶叶的动作在他脑子里转了两圈:旧时报务员检查湿度的手法,这行当的人,怎么会流落到码头当搬运工?
"若雪。"他扬声唤人,话音未落,门帘已被掀起一角。
苏若雪捧着本泛黄的账册跨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墨点——是昨夜碰倒砚台时溅的。
她将账册摊开在两人中间,指尖停在"春茧计划·宁波回执"那页,"半年前开始,所有安全确认都是第三方中转。"她的指甲盖轻轻叩了叩"中转人"栏,"可我们的联络点,从来不需要二道手。"
顾承砚俯身去看,烛火在账册上投下摇晃的影。
半年前...正是松本商会在闽南布监听网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昨夜翡翠蚕佩里的铜片夹层,想起日特在热力图上画的红圈,喉间突然滚过股热意——原来他们早就在筛这张网,只是自己一直当是普通商战。
"不如将计就计。"苏若雪的声音像浸了蜜的丝线,轻轻缠住他翻涌的思绪。
她抬眼时,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头茬春茧开炉祭在即,我们公开演示新版《蚕音谱》的三级密语。"她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摩斯电码的变形,"在节奏里嵌段错误情报,引内鬼来报。"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太阳穴,脑子里的齿轮开始飞转。
设局不够,要撒张大网。
他突然抓起笔,在信笺上唰唰写起来:"以顾氏宗族议事名义,邀各地蚕业代表来宁波。"笔尖在"头茧三两"四个字上顿了顿,"让他们带本地产的头茧,做'蚕神显字'仪式。"
苏若雪凑过来看,见他在信末加了句"须亲携",眼底浮起笑意:"借蚕农的手,把消息传到各个乡野。"
"不止。"顾承砚放下笔,指腹蹭过信笺上的墨痕,"祭坛的香炉内壁,我让人涂了特制药水。"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声音沉得像压舱石,"等焚烧蚕茧时,烟雾会显出'沪西仓库三号已空'。"
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还留着握笔的温度,她的指尖却凉得像晨露:"这是要引他们去查空仓库?"
"松本要的是我们的物资线。"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虎口的薄茧——那是管账时握算盘磨出来的,"他们以为查到了破绽,其实...我们在给他们指条错路。"
青鸟突然清了清嗓子。
两人抬头时,见他正盯着信笺上的"蚕神显字",眼神像刀在磨石上蹭:"需要人守祭坛。"
"你去。"顾承砚松开苏若雪的手,从抽屉里摸出块香烛铺的腰牌,"化装成伙计,蹲守四周。"他的目光扫过青鸟腰间的短刀,"记住,我们要的不是抓现行,是看谁在看。"
窗外的晨钟撞响第八下时,苏若雪把最后封请帖装进信封。
她望着顾承砚在烛火下的侧影,见他盯着案头的翡翠蚕佩,嘴角勾着抹极淡的笑——那是他筹划妥当后才会有的笑。
典礼当夜的月光会是什么样?
她突然想起昨夜晕开的墨斑,像极了蚕茧。
或许等烟雾腾起时,那些藏在暗里的眼睛,都会被这团"蚕火"照得无所遁形。
青鸟接过腰牌时,腰牌还带着顾承砚掌心的温度。
他把腰牌塞进衣领,转身时瞥见苏若雪正在封请帖,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
他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雕花蹭着皮肤,痒得人心慌——今晚的祭坛,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看?
月上中天时,祭坛前的桑木柴堆噼啪作响。
青鸟蹲在香烛铺的竹篓后,粗布围裙被烟火熏得发脆。
他盯着供桌旁那个佝偻身影——赵九根正用竹夹拨弄烧尽的蚕茧,袖口随着动作晃了晃,露出截靛青里子。
这颜色太新了,和他总说“穿了十年”的旧短打极不相称。
“这位爷,要添柱香不?”他压着嗓子喊,手却悄悄攥紧了腰间短刀的缠绳。
赵九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道光,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等看清是香烛铺伙计,才又佝偻着腰,指尖快速在供桌下蹭了蹭——那动作,和昨夜顾承砚演示的“传递密信”手势分毫不差。
青鸟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看着赵九根用竹夹挑起撮蚕灰,看似随意地抖进帕子,又装模作样系紧帕角塞进裤腰。
等老人踉跄着往码头走时,他扯下围裙往竹篓上一盖,影子像片贴地的云,跟着钻进了巷口。
码头上咸腥的风卷着潮声。
赵九根走得极慢,每过一盏路灯都要咳嗽两声——这是联络暗号,青鸟在情报手册里见过。
转过第三个货栈时,老人突然闪进暗角,帕子被指尖搓得发皱。
他蹲下身,假装系草鞋,却把帕子塞进锚绳的夹缝里。
月光刚好扫过船舷,“海利运输”四个漆字像道疤,刺得青鸟眼眶发疼。
“松本的狗。”他咬着牙摸出怀里的铜哨,刚要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顾承砚说要看谁在看。
他退到阴影里,盯着那艘渔船,直到甲板上亮起盏防风灯,有个戴鸭舌帽的人晃了晃手电筒,三长两短。
等码头上重归寂静,青鸟才摸出怀里的怀表。
子时三刻,刚好够他跑回顾宅。
顾承砚正在书房拨算盘,珠串碰撞声像急雨。
听见门闩轻响,他头也不抬:“得手了?”
“海利运输的船。”青鸟把锚绳上的碎木屑拍在桌上,“赵九根塞的是蚕灰,里面裹着张浸了明矾水的纸。”他喉结动了动,“我用茶水泼过,显出来的是‘沪西仓库三号存粮两百担’。”
算盘珠子“咔”地崩出两颗。
顾承砚霍然抬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他们要断我们的物资线。”他抓起案头的《宁波航运图》,指尖在“海利”的航线上重重一按,“立刻停掉所有宁波线路,让船队改走乍浦港。”
“承砚。”苏若雪从内室出来,鬓角沾着墨星子。
她怀里抱着本新抄的《蚕音谱》,封皮还带着浆糊的潮气,“我把三频密语改成了五频共振。”她翻开内页,指腹划过新写的电码,“现在‘安全’要连敲三次短音,中间隔半柱香;‘危险’得先长后短再长——就算他们截了信号,也听不出门道。”
顾承砚接过谱子,指尖扫过她腕间的银镯。
那是他去年在苏州买的,刻着并蒂莲。
此刻银镯蹭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若雪低头理了理他翘起的发梢,“信使已经备好了,骑的是顾氏马厩最快的乌骓。”她抬头时,眼尾的泪痣在烛火里晃,“他说天亮前能到嘉善换马,三天内准到闽南。”
青鸟突然扯了扯衣角:“我去盯着赵九根?”
“不用。”顾承砚把《蚕音谱》塞进油布包,“他们要的是假情报,我们就给足真动静。”他指了指窗外渐亮的天色,“等日军扑了空,才会信我们真露了破绽——到那时,他们安的钉子才会急着跳出来。”
晨雾漫上商会顶楼时,顾承砚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三辆军用卡车。
“来了。”他把望远镜递给苏若雪。
镜头里,日军端着刺刀冲进废弃仓库,又骂骂咧咧地砸了几箱空油桶。
火折子擦响的瞬间,浓烟裹着焦味扑上云层,像朵畸形的黑花。
苏若雪的手指扣住栏杆:“他们烧的是空壳。”
“我们点的是火种。”顾承砚望着浓烟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新《蚕音谱》传到闽南,所有线路都会换频率——那时候,松本的耳朵就成了摆设。”
青鸟从楼下跑上来,额角挂着汗:“赵九根今早投了黄浦江。”他把块染血的帕子放在两人中间,“兜里还装着半块日式米糕。”
顾承砚捏起帕子,蚕灰簌簌落在栏杆上。
风卷着灰末打了个旋,飘向东南方——那里,闽南山村的老塾师正蘸着蚕尿液在宣纸上写字。
字迹初时无色,待他把纸凑到灶火上一烤,一行小字渐渐显形:“甬江有鬼,速改道。”
老塾师的手颤了颤,墨笔“啪”地掉在砚台里。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忽然想起半月前顾氏绸庄送来的新蚕种——那些蚕儿吃得快,结的茧又大又白,吐的丝里,藏着比蚕丝更密的网。
而此刻的上海,顾承砚正对着案头新到的闽南急件皱眉。
信纸上的墨迹未干,只写了四个字:“改道暂缓。”他抬头看向窗外,晨雾里的外滩钟楼正敲响第八下。
苏若雪端着茶进来时,正见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轻轻放进翡翠蚕佩的夹层里——那里,还躺着昨夜苏若雪晕开的墨斑,像极了颗未破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