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白鹭未栖,丝动江海
长江口的夜雾来得急,像团浸了水的棉絮裹住货轮吃水线。
顾承砚立在吴淞口望海楼二层,指尖叩着窗棂,望着那艘挂葡萄牙旗的货轮在暮色里扯出一道歪斜水痕——六小时前它还朝着舟山方向,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手扳过船舵,缓缓朝崇明岛北侧漂去。
“盐帮的老七该在那片废渔港候着了。”他摸出翡翠蚕佩抵在掌心,凉意顺着掌纹爬进血管。
三日前他托苏北盐枭带话,用二十担生丝换对方在废港藏下三艘乌篷船、两箱干柴。
“活茧”要的不是明路,是能随时化整为零的暗网。
楼下传来马蹄声,是苏若雪的马车进了顾家后门。
顾承砚转身时,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她此刻该在密室里拆“雪纹茧”。
那些用特殊蚕种织就的茧壳,外层是普通蚕丝,内层却掺了他从现代文献里翻出的偏振光显影法:用苏若雪绣绷上的银线在茧身刺出微痕,再经她改良的“雪纹针”压出摩尔斯电码。
密室里,苏若雪的银簪划开第一枚茧壳。
蚕丝断裂的轻响像春蚕食叶,她将茧壳对着烛火,又抽出随身带的偏振光片——那是顾承砚用眼镜片磨的,边缘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嗒嗒,嗒嗒嗒……”她盯着光片上跳动的阴影,喉间不自觉跟着默念。
三天前顾承砚教她认这种加密方式时,说过“最安全的密信,是连送信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送信”。
此刻茧壳上的阴影正跳着摩尔斯,她数到第七个点时,呼吸突然一滞——“鹭07改道盐城”。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响,苏若雪摸出账册夹页,蘸了蘸松烟墨。
账册封皮是顾家绸庄的“云纹”暗记,内页却记着“蚕种采购预算调整:盐城支线加购三十担,宁波线减二十”。
她故意把“盐城”二字的墨色晕开些,又在“减二十”下面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这是顾承砚教的“破绽”:若顾家真有日方内线,定会把这种“错误”当宝贝似的报上去。
“若雪姐,送报童在后门等您。”小丫鬟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
苏若雪将账册塞进蓝布包裹,顺手理了理鬓角的珍珠簪——那是顾承砚去年生辰送的,说“珍珠要沾人气才亮”。
她打开门时,送报童正蹲在台阶上逗猫,见她出来立刻跳起来,接过包裹时手指在她掌心轻叩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已取”暗号。
同一时刻,法租界商会的红木议事厅里,顾承砚的茶盏“砰”地磕在桌上。
“葡萄牙船东坐地起价!”他扯过桌上的航运合同,封皮“顾氏”二字被他捏得发皱,“原说苏北线运费三十块,现在要加五成!”
底下的商人们交头接耳,福源米行的周老板试探着问:“少东家可是要改道?”
“改!”顾承砚抽出钢笔,笔尖在合同上划出刺啦一声,“改走宁波中转,两条船明早挂‘顾记’旗号过海关。”他把撕碎的合同往铜痰盂里一丢,火星子“腾”地窜起来,“就说苏北线暂时停了——我顾某人虽想做这趟生意,也不能当冤大头!”
角落里,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摸了摸袖管里的怀表——这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线人。
他望着顾承砚泛红的耳尖(那是动怒时的惯常模样),又看了看被烧得卷曲的合同残页,确信这消息足够分量,便悄悄溜出议事厅。
吴淞炮台旧址的破砖堆里,青鸟的电台突然发出“刺啦”一声。
他猫着腰凑近,耳机里的电流声中,清晰传来日文密语:“顾氏改道宁波,需确认是否虚晃……”
“上钩了。”青鸟扯了扯脖子上的粗布围巾,遮住半张脸。
他望着远处宁波方向的灯火,那里有北站货场的汽笛声隐隐传来——顾先生说过,当敌人把注意力全扑在宁波海关时,就是最该“不小心”混进去的时候。
夜风卷着海腥味灌进破墙,青鸟摸出怀里的密电本,指尖在“宁波北站”四个字上顿了顿。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电台杂音,像极了顾承砚常说的那句:“最韧的网,从来不是一开始就撒开的。”
此刻,二十里外的崇明废港,货轮的铁锚正砸进淤泥。
底舱暗格里,“活茧”们随着船体晃动轻碰,苏若雪绣了半只的“白鹭”在茧壳上泛着银芒,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向更浓的夜色。
吴淞口的夜雾未散,青鸟的粗布汗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弓着背混在码头苦力里,肩头压着麻包,每一步都踩得铁钉靴底与青石板磕出火星——这是顾承砚教的“伪装术”:真正的苦力不会在意鞋跟磨损,只会把力气全用在腰上。
“三班的!去七号茧仓卸货!”监工的铁皮哨子吹得刺耳,青鸟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顾承砚说“日方可能在茧仓布防”时,他还以为是推测,此刻望着七号仓门口那台黑黢黢的铁家伙,后槽牙咬得生疼——金属外壳上刻着“东京无线”的钢印,两根天线正随着电流“滋滋”震颤。
麻包“咚”地砸在地上,青鸟借着擦汗的动作瞥向探测仪。
穿西装的日本技术员正用毛笔在登记册上划勾,每过一筐茧,仪器就发出“滴”的轻响。
他突然想起顾承砚说过的“活体生物电波”——那些用特殊蚕种培育的“活茧”,茧内幼蚕的心跳会被仪器捕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般明显。
“下一批!”监工的皮鞭抽在空气里,青鸟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摸出藏在裤腰的铜哨,含在嘴里轻轻吹了三声短音——这是和顾承砚约定的“危险”暗号。
哨音被汽笛声吞没,他却看见五十米外的报童顿了顿,转身往顾家绸庄方向跑。
顾承砚正在绸庄二楼的账房核账,算盘珠子突然“噼啪”崩出两颗。
他抬头时,正见送报童撞开后门,额角沾着码头的煤渣:“少东家,青鸟说‘茧有知觉,眼已睁开’。”
笔杆在指节间转了半圈,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扯过抽屉里的《现代昆虫生理学》,泛黄纸页上“蚕体生物电频率”的批注还带着墨香——这是他穿越前给学生讲课时写的。
“高频探测仪...”他喃喃重复,指尖敲在桌沿,“他们能捕捉到幼蚕的心跳。”
苏若雪捧着茶盏推门进来,见他脸色发沉,茶盏轻轻搁在他手边:“承砚?”
“若雪,去染坊取三桶蜂蜡。”顾承砚抓起外套往身上套,“要新熬的,未掺松脂的。”他转身时,袖扣擦过她手背,“二级茧的微孔必须封死,探测仪测不到生物电,就会当它们是死茧。”
“明白。”苏若雪的指尖在围裙上抹了抹,那里还留着上午绣“白鹭”时的丝线印子,“我这就去,让阿福带板车跟我。”她出门前回头望了眼,正见他对着航运图比划,笔尖在“宁波”二字上戳出个洞。
二十里外的崇明废港,盐帮老七的乌篷船正往岸上搬货。
走方郎中王伯年掀开药箱夹层,茧壳上的“白鹭”绣纹擦过他粗糙的指腹。
他抓了把当归撒进去,又覆上白芷,药香混着桑叶的清苦顿时淡了——这是顾承砚特意交代的:“浓味药材能盖住蚕茧的气味,他们查电波,查气味,却查不到人心。”
“王郎中,船要开了!”船家在船头喊。
王伯年扣上药箱,竹篙往水里一撑,乌篷船便顺着运河支流滑进晨雾。
他望着两岸青稻,想起顾承砚塞给他的银圆:“每夜换个码头,找最破的土地庙歇脚。”那话里的温度,比药箱里的茧更暖。
七日后的深夜,顾家密室的煤油灯结了灯花。
顾承砚摊开最新的情报单,烛火在“苏北纺织厂集群技术接管”几个字上跳动。
他摸出红笔,在地图上圈出盐城、南通、扬州,笔尖悬在“东洋织造”四个字上方时顿了顿——那是日资在上海最大的纺织厂,也是顾氏绸庄的死对头。
“断梭。”他轻声念出计划代号,声音里带着淬过钢的冷,“要断他们的梭子,先拆他们的线。”
窗外传来梆子声,一更天了。
苏若雪捧着新熬的银耳羹进来,见他盯着地图出神,羹碗搁在他手边:“吃点热的,胃该抗议了。”
顾承砚抬头笑了笑,舀起一勺羹,甜香在舌尖漫开时,后巷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他侧耳听了听,是货郎的拨浪鼓响——那声音太规律,不像寻常货郎。
“若雪,去后巷看看。”他放下羹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翡翠蚕佩,“最近盯梢的多。”
苏若雪掀开门帘出去时,正见穿蓝布衫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经过。
车底暗格里,一枚“雪纹茧”轻轻震颤,茧壳内银丝绣的“白鹭”,右翅不知何时闭合了。
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回桌上的《东洋织造用工记录》——那是三天前从法租界工部局抄来的,纸页边缘还留着油墨未干的痕迹。
他伸手翻开第一页,“大正十五年入职名单”几个字跃入眼帘,指尖在“林三郎”的名字上停住,眼底漫过暗潮。
后巷的拨浪鼓声渐远,顾承砚合上记录册,将它锁进抽屉最底层。
月光透过窗棂爬上来,在“断梭”两个字上镀了层银,像把未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