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白鹭印,暗潮涌
三日后的清晨,顾承砚在商会密室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正对着案头那本《蚕音谱》出神。
封皮上的檀木纹路被他摸得发亮,像极了七年前林芷兰递给他时的温度——那时她站在苏州河的渡船上,鬓边的茉莉被风揉碎,说“等你读懂这蚕茧里的声音,便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苏若雪推开门的动静让他回神。
她鬓角沾着晨露,发梢还凝着细小的冰晶,手里攥着个用油纸裹了三层的布包,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闽南的船昨晚靠岸,阿水伯托人带信,说‘茧已破,声在光里’。”
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油纸下凸起的硬物——是蚕茧的形状。
解开最后一层油纸,七枚青灰色的蚕茧滚落在桌上,其中一枚裂着细缝,从缝里露出半角染着淡青的绢帛。
他捏起那枚茧,指甲轻轻一挑,茧壳应声而裂,薄绢铺展在两人面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图角那枚白鹭印,用蚕丝天然染成,翅尖微展的弧度与记忆里的某个画面严丝合缝。
他转身从暗格里抽出半本泛黄的《织信录》,残页上“白鹭立雪,影落金陵”八个小楷被岁月浸得发脆。
比对的瞬间,他喉结动了动:“七年前芷兰说,这是直通南京军令部的暗码。闽南的线人不是在传布防图,是在报——”他指尖重重叩在图上,“暗线网络活了。”
苏若雪的手指已经搭上显微竹镊。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竹镊尖轻轻挑开绢帛边缘——这是她惯常检查账册密文的姿势,“承砚你看。”她的声音突然放轻,竹镊尖挑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桑皮纸纤维,“双层夹印。”
顾承砚凑近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是她总用来擦手的檀香皂。
绢帛在烛光下透出影影绰绰的纹路,苏若雪取过放大镜,镜筒在绢帛上缓缓移动:“正面是上海军工布防,背面……”她突然顿住,从袖中摸出本《海关船舶月录》,快速翻到吴淞码头那页,“潮汐时间、经纬刻度,和最近半个月日商货轮的进港记录完全吻合。”
顾承砚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急促的节奏。
他想起三日前苏若雪说日特突袭闸北缫丝厂时骂“八嘎”,想起照片里那个左腕有月牙疤的日特线人——原来不是密报出错,是有人用顾家的商船数据,把日商的补给调度图反过来画给了他们。
“这图要是落在松本手里……”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桌上的蚕茧,“他们会顺着运输链摸到闽南的接应点。”
苏若雪的竹镊“咔”地一声落在桌上。
她抬头时,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所以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摸到了,实则摸到的是我们递过去的线头。”
顾承砚笑了,这是他这三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
他伸手将她鬓角的晨露抹掉,指腹擦过她耳后时,触到她发烫的皮肤——她总是这样,一投入分析就忘了冷暖。
“若雪,去《申报》投篇稿子。”他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在纸上唰唰写了三组数字,“《春蚕生态与潮汐关系刍议》,就说今年春蚕结茧的温度湿度有异常。这三组数夹在里面,闽南的人看得懂。”
苏若雪接过纸,扫了眼数字,便明白是加密后的坐标。
她将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襟暗袋时,听见楼下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涩。
他推开门时,肩上还沾着未抖落的船灰,“南洋商运号的船东说,最近跑闽南的水手换了三拨。”
顾承砚的目光在青鸟腰间的牛皮包里顿了顿——那是他惯常装调查记录的包。
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蚕茧,扔进青鸟怀里:“去查这三拨水手的底。”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淬了钢,“特别是最近上船的,有没有人总盯着装茧的竹筐看。”
青鸟应了声,转身时又顿住:“顾先生,阿水伯捎信说,这批茧子的蚕种,是从日本九州运过来的。”
顾承砚的手指在《织信录》残页上划过。
残页边缘有块焦痕,是林芷兰最后一次见面时,为烧密信溅上的。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告诉阿水伯,下次收茧时,挑些个头特别小的。”他转头看向苏若雪,她正在往稿纸上誊写标题,钢笔尖在“刍议”两字上顿了顿,洇开个小墨点,“小茧子藏不住大秘密,但能藏住——”他笑了笑,“让松本睡不着觉的秘密。”
苏若雪抬头时,正看见他将《织信录》残页重新锁进暗格。
锁扣“咔嗒”一声,像极了蚕茧破壳前的轻响。
青鸟的牛皮包在腰间撞出闷响时,他正蹲在十六铺码头的缆桩后。
咸腥的风卷着船工号子灌进衣领,他数到第七个叼着烟卷的水手从南洋商运号跳板下来,手指在包底摸出张泛黄的船员名册——大副陈阿福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次。
三天前顾承砚让他查的"总盯着装茧竹筐"的人,此刻正蹲在船尾补渔网。
陈阿福的左手腕缠着褪色的蓝布,青鸟记得码头茶棚老阿婆说过,那底下是道月牙形的疤——和半个月前在闸北缫丝厂被击毙的日特左腕印记,分毫不差。
"阿福哥!"搬运工的吆喝惊得陈阿福抬头,青鸟借着搬货的人流凑近,瞥见他脚边散落的茧筐。
最上层的蚕茧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和顾府库房里三年前陈阿娟挑选的"雪纹茧"颜色一模一样。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翻遍航运档案时发现的记录:民国二十三年五月,顾氏绸庄捐赠漳州农校的蚕种,正是由这艘南洋商运号承运。
"船东说换了三拨水手。"青鸟的指节叩在陈阿福补网的木凳上,惊得对方手中的梭子"当啷"落地。
他弯腰捡梭时,故意用指甲刮过蚕茧表面——丝腺分泌物特有的滑腻感让他瞳孔微缩,"但大副没换过,对吧?"
陈阿福的脸瞬间煞白。
青鸟直起身时,袖中微型相机的快门轻响,拍下了茧壳上若隐若现的螺旋纹。
那是陈阿娟当年用碘液调试出的显影标记,只有在正午日光斜照三十度时才会显现——林芷兰留下的"白鹭"体系里,这是比密信更隐秘的第二层密码。
商会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顾承砚捏着青鸟连夜冲洗的茧壳照片,指腹摩挲着螺旋纹的影印。
苏若雪凑过来时,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墨汁未干的纸页清香:"这纹路...和《织信录》里记载的'雪纹隐迹'完全吻合。"她的指尖点在照片边缘,"阿娟姐当年改良蚕种时,说过要给密信加道'活的锁'。"
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苏若雪心头一跳。
他转身拉开保险柜,取出个雕着缠枝莲纹的木匣,匣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翡翠蚕佩——这是"春茧计划"启动时,他让湖州老匠人用最透的水头雕的。"若雪,"他将木匣推到她面前,"去趟湖州,让老周头把新制的'活茧密件'混进运往宁波的蚕丝礼盒。"
苏若雪打开木匣的瞬间,睫毛轻颤。
翡翠蚕佩的腹部是空的,内侧刻着细密的电路纹路:"铜片夹层?"
"模拟发报机的电流扰动。"顾承砚抓起案头的《无线电原理》,书页翻到"电磁感应"章节,"松本那伙人最近在闽南布了监听网,他们能截获电报信号,自然也能'听'到这些'假信号'。"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闽南到宁波的航线,"等他们顺着信号追过来——"
"我们就顺着他们的尾巴,摸到监听站。"苏若雪接上话,眼底泛起清亮的光。
她将翡翠蚕佩小心收进锦盒,起身时碰倒了砚台,墨汁在《海关船舶月录》上晕开个圆斑,倒像极了蚕茧的形状。
当夜子时,法租界福煦路的糖果铺飘着焦糖香。
青鸟蹲在铺后地窖,铁锹铲开最后一块砖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隔壁废弃电报局的地下室里,三盏煤油灯映着墙上的热力图,穿黑西装的日特正用红笔圈着"宁波港"的标记。
"咔嚓。"微型相机的快门声被电报机的"滴答"声盖住。
青鸟贴着墙根移动,镜头扫过图上七个红点——正是他们布下的"活茧信号源"。
日特转身时,他迅速缩进阴影,看着对方从怀里摸出个蚕茧,对着灯光照了照,在"湖州"位置又画了个圈。
"他们以为我们在发电报。"顾承砚看着青鸟带回来的照片,指尖敲在"湖州"的红圈上,"其实我们在养蚕。"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苏若雪新誊的《春蚕生态与潮汐关系刍议》上,稿纸边缘用铅笔写着"宁波码头,卯时"。
宁波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搬运工赵九根扛着蚕丝礼盒往小船上走时,袖口突然滑落枚铜质徽章。
他脚步顿了顿,弯腰假装系鞋带,用泥靴重重碾过那枚徽章——鹰翅环绕的"军统"二字,就此陷进潮湿的青石板缝里。
"九根!"船老大的吆喝让他直起身,额角的汗混着雾水落进衣领。
他扛起最后一箱蚕丝,余光瞥见远处穿黑风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是今早蹲在茶摊的那个"生意人"。
赵九根喉头动了动,将礼盒轻轻放进船舱,茧丝摩擦的沙沙声里,藏着比晨雾更浓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