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牵绊篇(十二)

经年在客厅遇到了龙算盘,他正站在落地窗前喝咖啡,蒸腾的缕缕热气中,他的侧脸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算盘,你见着红羽了吗?”经年问他。

“现在的话,应该在他的小阁楼里吧,”龙蟠转过头来,镜片反着银光,经年没看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低沉的笑意:“真神奇,乌龟要主动探头了吗?”

“你才是乌龟,”经年哼了声:“你才神奇,没记错的话今天是阿姜的生日吧,你不是从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还不是某人蠢到被圈套设计,为了赶回来破阵才害我没陪在阿姜身边。”他走到茶几前放下瓷杯,提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看你现在还能这么神气地怼我,便是没什么大碍,我要走了。”

经过经年身边时,他突然伸出手来,不算温柔地揉了揉经年的头发:“要是真的有重要的事,阿姜暂时往后放一些,也不是不可以的。”

经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懵,龙算盘却不打算再解释,经年回头时,只看见他背对着她挥了挥手,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把疑惑暂放在脑后,经年顺着阶梯爬上了红羽的领地。她在阁楼的入口探出脑袋,屋内却不见红羽的踪迹空空如也。经年踩上草木编织的柔软地毯,环视这间早前拜访过的房间。

它还是如从前般整洁、干净,四面窗户大开,月光和清风都能自如地进出,空气是干燥而清新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那些飞机模型,它们依然被照顾的很好,机身定期保养擦得锃亮,只是被锁进了玻璃柜中,更像是用来观赏而不是把玩的。

他不再需要细细摩挲这些飞机部件,来怀念他逝去的,翺翔天际的记忆和荣光。

经年隔着玻璃轻抚模型飞机,现出怀念的神色来,她还记得自己向红羽许下的承诺,让他重返天空,让他相信自己,而今,她居然真的就做到了。

玻璃柜上有片阴影忽然轻晃,经年愣了下,直身回头。

背对着她的窗沿外,窗帘被夜风掀散飘舞,有一大只倒挂的人形蝙蝠岿然不动。

红羽倒着看她,双手抱胸剑眉高挑,也不知道多久了。

“你怎么不出声,”经年被吓到了,心跳砰砰变快:“我差点尖叫出来。”

“谁让你是副发呆神游灵魂出窍的模样,我也在思考你在想什么?”红羽把手伸向她:“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能不经我允许就上来的也只有你。”

“笨蛋,”他的神色在夜空中显得很温柔:“不是带你来过秘密基地的吗?居然还找不到我。”

这是经年第二次来到钟楼顶,这个四平方米左右的平台很适合观景,只是上次经年被抓无暇享受。乳白色的月光倾泻在柔软的厚毯子上,秋夜凉意渐盛,红羽还备了轻薄的羽毛被。

他的体内是熊熊燃烧的火种,本来并不需要这些。但眼见换季,他打扫钟楼顶时,还是鬼使神差地准备了一份。

柔软又温暖的羽被对人类来说十分舒适,红羽枕着手臂仰躺下,他看着经年拍拍身边的空出的位置,于是经年会意,学着他并排仰躺在他身边。

月色很美,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正眼看你的时候,”红羽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也是在这样圆的月亮下。”

那时候朦胧的月华撒下清辉,斜斜地从窗框流泻进冰冷黑暗的室内,照在面色苍白的少女的半边脸颊上。大红色的围巾外只露出双湿润的黑色眼睛,浅浅地盈着泪意。

她被吓得浑身发抖双腿打颤,明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可下一秒的她并没有哭,而是在那样寒意凛凛的月光中,逐渐流露出坚强和果敢的神色来。

那目光如此锐利耀眼,以至于劈开时空,时至今日依旧鲜活地照耀着他。

“经年,我想好了。”红羽轻笑了下:“即使告诉你我的心意这件事情会让你为难,我也不打算和你说抱歉。”

经年有点讶异地转头看了下红羽,红羽却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也不会和你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请忘了吧’这种不争气的话,”他继续说:“这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所以我拒绝撒谎。”

知道吗?我不会宠着你任你乱来,我会是永远推着你前进的红羽,为你遮风挡雨也好,为你披荆斩棘也好。这是我独一无二、表达喜欢的方式。

“即使你再装聋作哑多少次,再假装健忘多少次,再避而不谈多少次,它都不会改变。”红羽对上她的目光,与其说是告白不如说是霸气宣战:“只要你问我,我还是会告诉你我的心意。”

“我,我知道了。”经年涨红了脸,强迫着自己不移开目光:“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但我还不能堂堂正正地回应,”经年用为数不多的勇气支撑着自己说完:“对,对不起,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要更坦率地面对红羽,”经年说:“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坦率地面对自己。”

在友情和爱情的迷雾中拨云见日,听到声音,在灵光乍现中看到命定人的脸,认清心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红羽笑了,黑眸亮晶晶的:“我会努力到那一刻,无论答案是什么。”

“那我们就化干戈为玉帛了,”红羽无奈地耸耸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再和我冷战的话,我可就要投降了。”

他们又无声而默契地躺了一会,直到经年昏昏欲睡将要陷入梦境,恍惚间经年感觉被抱下了钟楼,她的脸贴在温热宽厚的胸膛上,月光凉如水,在即将降临的斑斓奇诡的梦里化成缱绻的波纹。

那缱绻的波纹又变成了那天晚上经年梦里的月光,她光着脚踏在被照得雪白的玉石的地面,脚下触觉冰凉,丝丝冷意从这座苍凉伟岸的废弃大殿渗透出来,经年很想抱住手臂,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她穿着漆墨如夜的衣袍,袍边扫过干净无尘的阶梯。

她径直走向中央大殿,一路红色的丝线构成的结界像迎接主人般对她展开,经年畅通无阻地来到一座水晶棺前,里面躺着貌美年轻的异兽,他闭着眼,雪花沾在他的睫毛和头发上,他看起来精雕细琢的雪像,精致而脆弱。

感受到经年的来到,他虚弱地睁开眼,即便很勉强,还是强撑地露出了笑容:“您回来了。”

“霜透,你快要死了。”经年听到自己说,清冷高傲的女声,无心无情的模样:“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了,”他释然地轻笑:“请您不要,再为我奔走劳累了。”

经年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愤怒,失望,悲凉笼罩着她,最后只化为嘴边冷淡平静的话语:“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来要离开,似乎对此地再无留恋:“既然你执意不要我救,我也不会再来了。”

“走吧,”听到这话的少年脸色愈加透明,霜透虚弱地说,似乎发出这两个字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量,他气若游丝地低声说:“您不要担心我,请您不要再回来了。”

背对着霜透的经年却笃定,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不舍的,祈求的,眷念的,依赖的声音,温柔又压抑,任性又懂事。他在说,不要走,不要离开,对我微笑好吗,能回头看我吗,抱抱我吧。

我爱你,以漫长无涯的生命发誓,以短暂无常的生命发誓。

那道注视始终从来没有离开过,它那么炙热,差点把她灼伤。

经年想转身,一道不可抗拒的力量却禁锢着她,推着她前进。经年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翁,也无力改变这既定的命运轨道。

可经年却被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折磨地很难过,她很想回头,就算只是给躺在那的少年一个不舍的目光,或者上前拥抱他。因为她无端地知道,这将会是他们最后的见面。

可她终是无动于衷,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千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