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皎皎篇(十)

“我也差点就着道了,”老板无奈摊手:“倒是怪我太过自信,也没想到会因为药物的原因失去异兽的能力。”

发生骚乱的那个晚上,老板匆忙赶往祭坛,路遇纷纷逃窜的鲛人,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忧色满面,频频张望的花皎。

“花皎,怎么了?”他抓住花皎的胳膊,沉声问。

“你同我说,”老板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少女惊慌失措的语调:“穷奇发狂伤人了!”

“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是因为他突然看不见了!”

“呵,真奇怪啊。”老板说:“穷奇为什么会无故发疯,连朝夕相处的经年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哥哥同我说过啊,”花皎轻轻笑了:“他总是什么都和我说,不然我也不会灵机一动,用彼岸花和香炉使他致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穷奇面沉如水。

“这就要从为什么我要把你们接来过祭典说起了。”花皎轻抚着下巴:“要是你发疯伤到了鲛人族族群的话,哥哥就不得不跟你们斩断关系了,这样的话,待我搅翻了这场祭典。”

她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色:“哥哥就无处可归,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

“就为这种无聊的感情?”穷奇嗤之以鼻:“低劣又卑微。”

“无聊?”花皎哈哈大笑:“若你真的觉得无聊,就不会在我说‘经年也说不定需要’的时候,从我手上接过那颗沾有彼岸花汁液夜明珠。”

看着他勃然大变的脸色,花皎觉得更有趣了:“放心,那颗夜明珠不是被我装进锦袋里了吗?只要皮肤不接触到,就不会有致盲的危险。”

“不过,”她遥遥指了下经年挂在腰间的袋囊:“我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了,要是经年同你一道失明,当场死在你手下的几率就更大些,也不用我后来这么麻烦地溜进她房间点燃海鲨骨了。”

经年在那刻感受到冰火两重天的奇异氛围,她的理智猛然燃起一把愤怒的火焰,身体却发寒地瑟瑟发抖。可她很快就发现,这种感觉同样来源于身边,穷奇少年的竖瞳完全眯了起来,深紫色的幽暗眼神按耐着滔天的后怕和怒火,他死死盯着花皎,白皙的手掌上青筋毕露,克制能力的药效似乎消失了,经年眼看着少年骤然锋利的指尖,鳞片层层从手背上钻出头。

经年猛然意识到,酷爱恶作剧情绪化的少年,平时的恶劣行为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现在从她身边流露出的那股粘稠而实质的杀意,让所有生物都巴不得立刻退而远之。

经年强忍住直觉上的退缩,反手握上穷奇的手背,指腹轻轻抚摸他的坚硬鳞片。

穷奇怔愣了下,进攻前的蓄力被打断了,他疑惑地侧头看了眼经年,正欲说些什么抱怨耍狠的话,眼神却不自觉地瞥到了经年握住他的细白指尖,他突然不愿打扰这一刻,便转头冷冷地哼了一声,伤人的鳞甲迅速褪去,少年细腻的皮肤在指腹下重现。

把这幕尽收眼底的花皎,若有所失地露出羡慕的神情,不过她很快便掩饰了去:“机关算尽不如天算,经年,没想到你不但解决了穷奇的失态,一夜没回房避过了海鲨骨,还在早晨我陷害你的时候,控制住了场面。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真的太碍事了。”

“陛犴,你也是很碍事,那天和你说完那样的话,转头我便知道自己犯错了。若是他人,或许我还抱有侥幸瞒过去的念头。”花皎笑着说:“但是是你的话…果然如预想中找上门来。”

“还好月皎族长救了我,”老板庆幸地说:“被淹死可不是什么光荣的死法。”

“鲛人族果然应该还是要多接触接触外界,以免被时代的洪流淹没啊。”老板微笑:“我的能力可是‘真实之刃’,居然还敢在我得知真相的情况下把我丢到缸里,花皎,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

花皎的脸色有瞬间的苍白,但她什么都没说。

“对哦,我都快忘了,”老板补刀:“我曾对皎皎开玩笑般说过,让他别透露我的能力,按他的性

情品格,大概是没告诉过你罢。”

“为什么?”半垂着头的皎皎轻声问,真相压得他难以承受,带来近乎致命的痛楚:“花花,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是鲛人啊。”花皎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出现在她的脸上。

“你看起来不是很惊讶嘛,哥哥。”眼眶中不知何时酝酿出了眼泪,花皎伸手毫不在意地擦掉:“你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花花,你刚刚,伸手来勾我的手指,”皎皎痛苦地喘着气,微微弯下腰:“我那时就知道,这不是母亲大人,这是只有在我们两间才会有的习惯和默契。”

“你不是鲛人,你是化蛇吧。”老板冷冷地说:“人面豺身,背生双翼,行走如蛇,盘行蠕动的怪物。”

“你给我闭嘴!”花皎被踩到尾巴般尖利地喊叫起来,它的声音如同婴儿大声啼哭般凄厉,又像是妇人在叱骂般神经质。

“你们都一样!”花皎用阴毒的目光狠狠地剜着老板:“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一样!什么恩重如山的养母!用施舍来满足他们高高在上的虚荣心。如果他们真的视我为己出,怎么会在我说要嫁给哥哥的严厉喝骂百般阻止,还不是他们认为我的血统和身份不配!那些族人也是,每个都骄傲自大趾高气昂,论容貌论法术,我哪一点配不上哥哥?!我早就恨透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只有哥哥,哥哥,只有哥哥是真心地待我。”花皎的眼神瞬间转换成含情脉脉:“他就像是无暇的,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他!”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双宿双飞永远不分离了。”她目光异常地亮,语气却卑微地近乎乞求:“没有人再回来打扰我们了,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老板语气冰冷入骨:“像你这种东郭先生捡回来的狼,忘恩负义,丧尽天良。还觊觎皎皎,你一根手指都配不上!”

“你!”化蛇被踩到了痛处,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要杀了你!!!”

经年戒备地看着花皎,如临大敌地掏出手术刀。

“皎皎,”经年对面色苍白的皎皎说:“小心些。”

皎皎对她摇摇头,固执地推开了伸手来拉她的经年。

“花花,”皎皎看向花皎,他背着灯,俊秀的面容隐在暗中,只看到他如繁星般透亮澄澈的眸子,此刻被静水流深的悲伤填满:“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来找离家出走的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花皎擡头看他。相处的细节如同蚕丝,织成她求而不得的梦境。病态般一遍遍地咀嚼思念的过往,她早已如蛹般深陷其中难以挣脱。

被村人用异样眼光打量的皎皎,笑容温柔却被排斥的皎皎,纤弱却坚韧的皎皎,甚至是狼狈逃跑的皎皎。

她的哥哥啊。她的挚爱啊。

“那时候我刚被指定为族长候选人不久,”皎皎轻声说:“被同龄的族人排斥和欺负,软弱地想打包包裹出走了之。”

花皎恍惚,思绪回到了那天空出的座位,她心绪不宁瞅空跑回家找他。那时她还敬畏严肃的月皎,然而等她结结巴巴地说完皎皎不见的情况,月皎却皱着眉头责备道:“心性软弱,难担大任。”

皎皎如果听到了这话,会有多难过啊。

她的心瞬间就凉了一半,攥了攥拳头,自己翘了半天的课到处找他。最后在一座钟乳形成的天然拱桥的桥洞底下,发现了正在装蘑菇的皎皎。他抱着腿缩成一团,打包粗糙的包裹在脚边随意堆着,见来的是她,他迷茫地喊了声:“花花。”便没了下文。她松了口气,默默收了伞,钻进去坐在他身边。

他们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水流发呆。

“回家吧,”还是花皎先开的口:“我带你回家。”

她伸出手指,勾上皎皎的小拇指:“这是许诺誓言的方式,以后我就这么牵着你,皎皎你就会记得,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花皎的视线逐渐模糊,皎皎年幼稚嫩的脸庞却越发清晰。

原来,她嘴角上扬。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执念深重,再难脱离。

“那时候我便想,花花,你将会是我一辈子的亲人。”皎皎喃喃:“可为什么我们今天会走到这个地步。”

“那是因为你太善良了,哥哥。”花皎低笑;“即使这群人对你抱有不信任,害怕,厌恶。你还是选择原谅和包容。凭什么,你不能按你喜欢的方式活?”

“我同你说过,我想要当族长,那并不是勉强的。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母亲,族人,同伴,你。我愈发清楚,我要变得越来越强,直到有能保护他们的力量,即使我很懦弱很脆弱,我也想要当上族长。”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我自作多情想要拯救你一样。哥哥你真的变了,从前你一定不会这么说,但改变你的却不是我。”花皎自嘲地笑起来:“哥哥,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执意要冒充母亲大人?那样我就可以假借继承大典之机,把誓言换成婚姻的枷锁。”

“鲛人族的族长不能嫁娶外族,这样的话,你就也不用担任起这份沉重的负担了。”

“结果现在,你却同我这样说,”花皎似笑似哭:“一切都太迟了。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要你告诉我,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娶我?”

“花花,现在事情还有转机。你听我的,重新开始好不好?”皎皎哀求着说:“我不想要失去你啊!”

“皎皎,你让开!”月皎压低声音厉声喝道;“别让她伤了你!”

“不会的,”皎皎连连摇头:“花花她不会伤害我的。”

他固执地把手伸向她:“回来吧,花花。”

花皎却对他摇了摇头。

“你不懂,哥哥。”花皎含泪说:“鲛人族的族长,不可能和外族结婚。你执意要当族长,我的希望便没有了。”

“真可笑,”她泪眼蒙眬地说:“我口口声声为你好,真当到了利益关头,是放你去实现宏图,还是自私把你留在身边,我居然犹豫了。”

“既然如此,”她的笑容猛然狰狞起来:“就和我一起去死吧!”

蛇身飞快地袭向皎皎,但皎人士兵早有防备,尖利的枪头齐齐刺向了花皎。

皎皎“不要!”的哀嚎声,被淹没在骨肉撕裂的声音中。

花皎没有采取任何防御的手段,她把自己柔软的腹部露了出来。

就像皎皎说得一般,她绝对不会伤害他。

多年前,月皎夫妇,在河边捡到了一条人身鱼尾的异兽,带回抚养。年龄还小的皎皎,自动当起了兄长的重责。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比较多。

早知有今日,当初,不如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