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皎皎篇(三)
经年捂着鼻子夺路狂逃,脸颊上火辣辣的温度要将她蒸熟了,经年慌张地想要离开,结果不知不觉在弯弯绕绕的水道中迷了路,等她冷静停下来时,已经辨识不出身在何处。
她面前是条单向没有分支的长廊,绘满了彩色的壁画,为了保护珍贵的画作不受风雨的侵蚀和破坏,头顶上被建成封闭的平坦石顶,唯有墙壁上,每隔三步左右设置的夜明珠,给这条人迹罕至的寂静长廊提供了唯一的照明。
经年好奇地凑近画壁,靠近入口的壁画经历了久远的时光,部分的彩漆脱落,像残缺斑驳的地图,留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越往通道里走,彩漆愈发完整鲜妍,经年一路看下来,壁画就像一副展开的画轴长卷,活灵活现地展现了鲛人们的日常生活。
画卷的时间纪年以历代统领的族长为界,继位仪式隆重热闹,在全体鲛人的见证下,高贵端庄的女性族长在祭坛前接受神明的祝福,上届的退位者将象征权利和责任的权杖,交付于新任的继承者。
在每任族长的带领下,鲛人族发扬壮大,族群在茂密的山林间采药,下深潭海洋打捞珍珠,接待和治愈远道而来的伤患。或是在月光下对月梳理长至脚踝的深蓝色卷发,含在唇间吹响的绿叶小曲引来水鸟的驻足。
每幅画居中的位置,都是含笑驻足的女性族长,她们美丽的蓝色长卷发,在阳光下无一例外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美丽的容颜栩栩如生。经年逐渐走到画卷的尽头,最后一位鲛人族长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矜持地抿唇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看起来却有些严肃。
这应该就是现任的鲛人族长,也就是皎皎的母亲。
脑子里突然有火花一闪而过,经年没来得及捕捉到。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碎石滚动声,惊的经年仓惶转身,只见阴暗的水道中悄无声息地杵着一个身影。
“是我,”安抚的女声传来,花皎将夜明珠从水中捞出举至脸颊旁,着急的神色一览无余:“经年,你怎么跑进来了?这里算是禁地,未进允许不得入内,快随我出去。”
经年连忙道歉,快步追上花皎,她狐疑地回头看了眼在夜明珠的荧光下,仿佛在摇晃而栩栩如生的壁画,强压下内心中骤然浮起的一丝不安。
花皎领着经年重回放置王座的决议厅,推开女汤池冒着蒸汽的门。经年斟酌了一会,还是在她告辞时喊住了她:“花皎,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我刚刚看到…你们历代的族长,都是女性?”
花皎的脸色煞白,她纠结地咬了会唇,随即幽幽叹道:“是,鲛人族把治愈能力最强者奉为族长,天赋能力后天难以改变,一般出生时便能确定下代的族长之选。鲛人这族,本来没有性别,只有在成年时,可以依心意确定性别,而历代族长…无一例外都是雌性。”
“可现在,不是有一例外了吗?”经年问地如履薄冰:“皎皎他?”
“哥哥他,比起担任鲛人族长,更向往外界的自由。”花皎的语气怅然,她擡首看向穹顶,微凉的月光从石孔中穿进,静静地洒在水中孤零零的王冠宝座上:“权力于他不是不可抗拒的诱惑,而是束缚他脚步的锁链。”
“哥哥把这里当成家,”花皎表情哀伤,近乎呢喃地说:“他们却把他当成异类。”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去好好泡个热水澡吧。”花皎收起情绪,笑吟吟地递给经年一个白布包裹的锦囊,亲手寄挂在她腰间:“我怕你在夜间行走不便,这颗珠子就送给你啦。”
温热的泉水熏红肌肤,带走四肢百骸的疲惫。经年趴着瘫在温泉池边,舒服地直想叹气。她磨磨蹭蹭换上新的衣服,打开门时,涌进的夜风吹散皮肤残留的热气,经年立刻精神百倍。
她打算回房,路上正巧遇上皎皎。
“年年,”皎皎对她温柔地笑:“感觉舒服些了吗?”
洗漱一新的皎皎换上了鲛人族的传统服饰,白底的裙袍上绘有风格浓烈的青色鱼鳞印花,从肩膀处一直蔓延到脚踝。他蓝色卷曲的长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那张挑不出错误的绝美脸庞。
经年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副雌雄莫辩的熟悉面貌,其实有着青年坚毅流畅的线条,而今梳起了掩盖它的柔软发丝,皎皎的气质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好多了,感觉重新活过来了。”经年对他说:“皎皎,族长大人还好吗?我们要去和她打个招呼
吧?”
“不太好,”皎皎面露忧虑:“母亲大人沾染了海鲨的骨粉,海鲨这种凶兽,生来便是我们的天敌,对于鲛人来说,皮肤遇骨即噬,对于人类来说,鲨骨燃烧的气味有剧毒。治愈术和外敷的草药都帮不上忙。”
“这么严重?那…我能帮忙吗?”
“经年,谢谢你,”皎皎摇头拒绝:“但海鲨骨造成的腐蚀只能靠母亲自愈,外力是帮不上的。”
“既然来做客,便回房好好休息吧。”皎皎掩去忧郁的神情,温柔笑道:“我现在去祭坛看看情况,等明天再带你好好逛逛部落。”
“对了,我刚刚遇到穷奇,他好像在找你。”皎皎困惑地说:“可我看他到了温泉门口,踟蹰了半天,又面红耳赤地走了,说是就去你的房间等你。”
“这样啊。”经年的脚步当机立断地换了个方向:“反正我现在也没事,那我陪你去祭坛吧?”
“好啊,”皎皎虽然有些摸不清情况,却也愉悦地点了点头:“我带你去看鲛人族的祖先。”
经年像小鸡般连连点头,快步跟上皎皎。那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他依然体贴温柔,但经年切实地感受到,皎皎变了。
不只是因为高高束起的马尾,同样束之高阁的,还有他性格中最为柔弱随性的那面。他不再轻易撒娇示弱,皎皎变得沉稳了,却也更加沉默了。
就像自动戴上了一层面具,鲛人族的领头者是带领族群走向繁盛的强者,不需要天真单纯,更不需要柔软懦弱。
或许不只是性格上的违和,仅仅是性别的不同,就足以让皎皎承担额外的非议。那份出类拔萃的治愈术,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权利,不如说是一份能以承担的重负。
经年看着的他刻意挺直的肩背,心底深深地浮上名为心疼的情绪。
少女暗暗下决心,罢了,既然来了,就要好好为皎皎撑起场子。
皎皎带着经年走向了居中的洞xue,在环形决议厅里四通八达的洞xue中,这条洞xue最为宽敞明亮。通
道顶被凿出了圆形的窟窿,明亮的月光流泻而下。
两侧的墙壁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的玉石凿成的,泛出雪白的光,照射在石壁上的月光,被采集来收藏起来,仿佛流动的水波,粼粼地反着光。
经年惊叹地站在入口。
“很漂亮吧?”皎皎含笑抚过墙壁:“我们的图腾是鱼鳞哦。”
墙壁像鱼鳞般片片突起,环形的弧线一层叠一层。水波般的光在石面上灵活地窜动行走,就像一条巨大的鱼在身旁缓缓地游动。
通道很快便走到了尽头,他们进到了一间比决议厅还有宽敞高大的穹状岩洞,这便是鲛人族最为神圣的祭坛了。
入眼的先是座巨大的雕像,这座经由熟练工匠精心雕刻而出的人像,足足有十米高,上接穹顶下浸水,黑发素裙的艳美女神,慵懒地坐卧在巨大的贝壳之中,她的手指缠绕着一缕波浪般起伏的纤细长发,头戴花环的雌性鲛人,将头亲昵地枕在她蜷起的左腿上。她的右身侧,赤裸着健康精壮上半身的雄性鲛人,将曲线优美的鱼尾乖巧地蜷在女神身侧,合十的手掌间凝聚出,代表鲛人治愈能力的水系蓝色光球。
“居中的是母神句芒。”皎皎对经年说:“她的两侧,是鲛人族的第一对夫妻。”
“鲛人的家庭观和族群观念最重,所以在缔结婚姻和选举族长的时候,都要在我们的祖先和图腾面前许诺。”皎皎仰望鱼尾神像,声音里满是虔诚:“肩负重任,不离不弃。”
经年环顾四周,雕像下的祭台长桌横贯左右,来往的鲛人络绎不绝,他们手捧着新鲜的水果和各式各样的鱼虾海鲜,排着队把手上满满当当东西整齐地堆砌在祭台上。
“啊,那个啊。”见经年面露好奇,皎皎解释说:“是祭品哦。”
“待到族人将它填满,继任大典就能开始了。”皎皎从怀中掏出一串珍珠放置到祭台上:“直到仪式举行前,这里都会频繁地来往族人,鲛人族认为,在族长继位前,要带来礼物表达认同和尊敬的心意。”
“你们结婚也要这么大张旗鼓吗?”经年好奇地问。
“我们的结婚仪式一向朴素,但和继承族长一样,必不可少的是咒语的吟唱,只是内容不同罢了。”皎皎笑着说:“神力会使我们连接,结成不可打破的契约,”
“什么味道?”经年在四周嗅了嗅:“好舒服。”
“在香炉里燃烧的是成藤草,直到祭典结束前,”皎皎指向祭台,回答经年说:“有静心凝气的功效。但对于嗅觉敏感的异兽来说会有非常强的催眠效果。”
皎皎带着经年在祭祀的洞xue里巡视了一圈,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经过的鲛人们安静地向他行礼,上瞄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经年。
突然一阵喧嚣,身姿雄伟矫健的青年挂着清爽热情的笑容,同鲛人们打着招呼。他在身前圈起手臂,健硕有力的臂膀上如宝塔般堆起各类珊瑚海珠,一层叠一层,甚至没过了头顶,焱皎杂技般地穿过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向祭台。
摇摇欲坠的高度看得旁人心惊肉跳,却能被他巧妙地掌控着平衡,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祭台面前。
焱皎把那超大分量的祭品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放松地拍拍手,转过身来,正巧对上经年的视线,他的眼睛一亮,挥着手向他们小跑过来。
“经年,皎皎。”焱皎一把拍上皎皎的肩:“你们也在这啊!”
“可惜不是时候,”他懊恼地耙耙头发:“我还要回去值守呢,不能跟你们聊了。”
茁壮的青年轻快地摆尾,跳入水道中。来往的鲛人同他愉悦地打招呼,他快乐地应和几声,长尾轻摆,倏忽就不见了。
经年只能对这个来如风去无影的青年挥了挥手:“看来焱皎的人缘很不错啊。”
“焱皎很受村里人的信任,”皎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小声地说:“或许这才是族长应该有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