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蟠龙前世篇(二)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想是怎样的,蟠龙表示并不知道。但龙困浅滩被虾戏的悲惨状况如何,龙蟠表示虽然并不想知道,但实在是体验深刻。

他是身长为四丈的蟠龙,通体青黑,赤带如锦文,全身泛毒,烈毒伤人即死。他自北方而来,顺水而下,起风掀浪,潇洒快活。直至误入曾黎湖深处时,撞上层不知从何而来的透明结界,结界周围浮现的淡红色印记,昭示着这是神的手笔,而蕴含其中的禁忌封印,强劲而霸道。为了摆脱这条被吞噬的危险,蟠龙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逃脱升天。代价则是被抽取了大半的力量,再无力维持他俊美壮观的外型。

蟠龙晕头转向地顺着水流被冲到下游,直到进入这条弯曲平缓的小溪,才在滩边碎石的碰撞中减速,停止翻转。

体内受神力撞击的后遗症引起头晕阵阵,失去力量的蟠龙只有手掌大小,看起来就像条黑噗噗的,好不显眼的小蛇。

蟠龙任凭自己尴尬地卡在石头缝隙间,尾巴随水流不断飘曳。全身力气尽失,别说掀起风浪,就连自保也很困难。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的原因就要陷入沉睡,他在迷迷糊糊中想,醒来后会漂泊在何方呢?会不会被过路人捡起杀掉呢?难道这年头,还会有在路上捡到蛇后,愿意把它揣进温暖怀里的农夫吗?

即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身体突然被拾起,温热的指尖擦过冰冷的身体,让人下意识想要依恋地蹭动,那人蜜糖般甜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惊喜和疑惑:“黄鳝?!可以切断爆炒吗?”

蟠龙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吓的,彻底晕了过去。

蟠龙醒来的时候,周围暖烘烘的,还未恢复的身体陷在布料的柔暖之中,他努力探出头,入眼是片茅草屋顶,支撑着屋顶的是灰黑色的水泥墙壁,凹凸不平的丑陋表面空荡荡的,简直就是家徒四壁的最好写照。

蟠龙勉励撑起头来,离他不远处有条纤细的身影在晃动,她听到了布料发出窸窣的声响而转过身来,非常年轻稚嫩的长相,婴儿肥还为褪去的讨喜圆脸上笑窝浅浅,浅褐色的大眼扑闪扑闪地看过来。

“你醒啦,我问过隔壁的王嫂了,她说你不是黄鳝,不能吃。”那女孩蹲下来对他说:“王嫂说你应该是只蛇,让我赶紧丢掉,但我想等你能活动了,我再把你放生。”

她说道“不能吃”的时候,脸上遗憾的表情太过明显,蟠龙抽抽嘴角,觉得只要不在这圆脸姑娘的食物考虑范围之内,他应该还算是安全的。况且在恢复法力之前,他无处可去,留下养伤是最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他知道圆脸姑娘名叫郑舞,住在郑家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能活到现在,全靠热心肠的乡亲们不离不弃的帮衬。每到饭点,隔壁的王嫂就会挎着竹篮送来三餐,食物虽然不丰盛,但分量足够。

郑嫂隔天过来的时候,正巧撞到无聊伸头的迷你蟠龙,她高分贝地尖叫了一声,立刻拉着郑舞避到一旁:“我不是让你赶紧扔了吗?万一是毒蛇可怎么办!”

“可是,”被责备的圆脸姑娘感觉很委屈:“我怎么能在它受伤的时候丢弃他呢,而且小黑很乖的,这么多天他都没有咬过我。”

小黑?蟠龙默默磨了磨牙。

可郑舞总是副吃不饱的模样,虽说十五岁正是快速长身体的阶段,但这姑娘的胃口未免也太好了。除了王嫂的照顾外,村庄里的七姑八婶也时不时给郑舞带各种吃食,煮熟的鸡蛋,热腾腾的红薯,填肚子的土豆。郑村的小伙劈完柴火总是多捎带一份,遭逢暴风雨屋顶漏水了,第一时间就会有人帮忙来补。最英俊强壮的那个,看郑舞的时候,脸颊会浮起淡淡的红晕,抓着后脑勺不知所措。茅草屋虽然简陋,但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全是来献爱心表关照的。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郑舞对蟠龙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小黑,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所以才抛弃我?如果没有村里人的照顾,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他知道郑舞脑子不算灵活,身手也很笨拙,夏季夜晚的暴雨突然起来,蟠龙卧在层层包裹的布料中

,昏昏欲睡。豆大的雨滴绵密地打在屋顶厚厚铺着的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内一点飘摇的烛光,在透过窗钻进的风中摇摆不定,郑舞坐在床头,凑在烛光底下,细密地缝着针脚。

操作不良的针头经常扎进她细嫩的手指中,惊出一声声痛呼。被惊醒的蟠龙不满擡眼看噪音来源,圆脸姑娘泪眼朦胧地含着她受伤的右手手指,左手的指缝夹着一层布料,柔软细腻的质地在这个坐落在风雨中的寒碜茅草屋间显得格格不入,鲜艳明亮的红色热烈又大方,上用黄色丝线绣着的锦簇花团,已经有了雏形。

蟠龙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在缝红色的…嫁衣?

“我今年已经十四了,”她对懒懒蜷缩在床上的黑蛇说,即使后者根本没有想回应也不能回应她:“还差一个月满十五岁,我就要嫁人了。”

郑舞总喜欢对着他自言自语,蟠龙早就习惯了。他懒散地想,十五岁啊,不是很适合出嫁的年纪吗?只是她看起来还像个半大的孩子般,懵懂无知,单纯好骗。不过好在郑家村的人们都很照顾她,应该也是嫁给村里的适龄小伙,娶她的会是那个连话都紧张地说不好的高大青年吗?看起来会是个好丈夫,他能干又老实,挺值得信任。

他在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想,幸好圆脸姑娘碰上的不是自己碰上的那群人类,不然估计要被啃的骨头都不剩。他在风雨单调催眠的噪声中,和郑舞偶尔吃痛的呼声中安下心来,纷杂的思绪似乎都到了很远的时空以外,蟠龙渐渐入睡,沉入到几十年没有的深度睡梦,第二天早晨自然醒睁开眼时,他光着身子大字型躺在水泥地板上。

居然可以恢复人身了,蟠龙惊喜地坐起身来。还好郑舞很早就起床出门采蘑菇去了,蟠龙靠着床沿,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他微微皱眉,身体的力量确实在慢慢地恢复,只是气息很不稳定,完全康复还要再修养一段时间。

他站起身来,环顾空荡荡的四周,眉头深锁。郑舞是个很不拘小节的姑娘,沾着灰和蜘蛛网的灶台上放着还没洗的碗筷,仅有的几件朴素的衣裳被丢在床尾,纠结地缩成一团。木桌旁仅有的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断了只脚,歪歪斜斜地靠着墙勉强直立。角落边捆着只不知道谁送来还未处理的山鸡,偶

尔挣扎地扑扇几下翅膀,此刻本能地感受到某种压制性的气息,目露惊恐地看着房间中突然冒出来的人形生物。

蟠龙找了件郑舞的衣裳,随意地系好腰带,小了几号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一大截光洁的小腿露在外面。蟠龙不甚在意地挽起袖子,他的人生信条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等他还完人情,便可化成龙身一走了之。不消片刻,碗碟便被清洗干净摆于架上,断腿椅子被修补完成,还多了个用竹子木桩新削成的木柜,衣裳被整齐地叠放在其中,山鸡下了锅,咕噜噜的炉灶里冒出令人垂涎的香气来。桌上被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整篮的各类河鲜。

黄鳝,螃蟹,鲜虾,蚌壳,河鱼,全都成色饱满,新鲜出水,在拥挤的篮内瑟瑟发抖,却不敢爬行分毫。

这下喜欢吃的圆脸姑娘应该满意了吧,蟠龙满意地想,他想趁着天色未暗早点离开,欲化身之时,却觉得后劲不继,他“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又变成了那只灰扑扑的难看小蛇。

郑舞回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她焕然一新的茅草房,她睁大眼张大嘴,手中的篮子掉落在地,装在其中的菌菇骨碌碌滚落一地。

郑舞冲到木桌前,兴奋地捧起桌上丰盛的河鲜,面露红光:“田螺姑娘,是你吗?”

所谓做好事不留名犹如锦衣夜行,情绪低落的田螺蟠龙不得不表示,这姑娘智商堪忧。

郑舞没有注意到蛇的报恩,她毕恭毕敬地把那只看起来充满灵性,实际在瑟瑟发抖的田螺供奉到了新做好的衣架最上方。这个平常的夜晚,她依然在烛火下一针一线绣着自己的嫁衣,那是每个女孩少女怀春的美梦,她们常常嘴角含着压抑不住的微笑,眼里装满对未来的期望,针线飞舞出满堂装饰着的红绸窗花,喜帕盖头,新人怀揣小鹿,在媒人“一拜天地”的唱词中,高堂含笑的目光中,来往宾客的祝福中,送入油盐酱醋茶的婚姻洞房。

可对于圆脸姑娘来说,这更像种不得不完成的苦难任务,她皱起的眉头深的能夹死蚊子,看不出丝毫荡漾的春情。照例卧在身旁的蟠龙往布料中缩了缩,体内突然涌起一股热潮,突如其来得让他毫无准备。

糟糕!

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柔软修长的四肢延伸开,黑扑扑的颜色褪去后,是光洁如玉的白净皮肤,长而顺直的黑发披散在裸露的前胸,精致漂亮的五官在其中若隐若现。圆脸姑娘反应稍慢,就被突然出现的男人挤下了床铺,她迷茫地转过头,然后捂着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是…妖怪吗?!”郑舞震惊地看着裸男,目光下滑到不可描述之地就直直傻傻地僵在那:“小…小黑?”

蟠龙生来从未遇到如此羞耻的事,偏偏当事人还反应迟钝,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被牢牢盯着的要害之处,又深觉这动作猥琐至极,连忙扯过压在身下的布料,手忙脚乱地围在腰间。

蟠龙直起身来,瀑布般的黑长发间,他出色的相貌如黑夜中的月明珠,灼灼生辉,让人难以移开目光。郑舞呆呆地看着他,脸颊莫名奇妙地红烫起来,她慌忙站起来,带翻了床边的小板凳,仿佛见到了洪水猛兽般,她连连退后,差点把自己绊倒。

蟠龙无奈地按着额头,安抚她说:“我确实是那只龙…蛇,你放心,是你救了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信你。”退远的郑舞低下头,良久小声地说。

蟠龙挑眉,还要解释什么,就听圆脸姑娘自顾自接了句:“你长的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你说什么我都信。”

得,这智商不够的姑娘还是个看脸的花痴。

变身来的猝不及防,无迹可寻。蟠龙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量,当天就穿着郑舞的衣服,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将就了一晚,第二天郑舞主动对村里的小伙提出要帮他补好破掉的衣服,以公济私帮蟠龙弄了件长衫。只不过遇到郑嫂来送饭时,蟠龙要偷偷摸摸地钻进衣柜中,躲躲藏藏地在保持人形的时候,避开村民的视线。

郑舞的伙食明显变丰盛了,夜深无人的时候,他掠出的身影如古代大侠般洒脱飘逸,白色的衣角在窗口见一晃消失,不过片刻间就能带回各种活蹦乱跳的河鲜和野物。

“你一定是神仙。”郑舞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尊敬和崇拜:“是蛇神吗?”

蟠龙懒得去跟郑舞解释他是龙这一现实,因为他难以确定以圆脸姑娘的聪慧程度能否转过弯来,他不是喜欢做无用功的人,再说他就要离开了,随着身体的逐渐恢复,他们很快就会挥手再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彼此相忘于江湖。

雪白的衣角翻动,挺秀峻拔的男子从窗口中潇洒地穿进,他衣袖轻挥,分量不轻的某物从袖口间脱出,轻声磕在木桌上。那是把光芒夺目的大把木梳,木身和木齿都是他亲手雕的,上嵌十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是他连夜从深海中的蚌壳中掏出的。红色粉色橘色的珊瑚层次分明,簇拥在泛着珠光的蚌珠旁,华美又不失可爱。

“虽然不能用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送你出嫁,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披散着黑发,眼睛是汪清冽的深井山泉,肃然的表情在摇曳的暖黄色烛光中渐渐柔软:“祝你与夫君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从此无灾无祸,尽享天伦。”

报完恩还完人情,法力也恢复地差不多了,他明天就能离开了。隔日早晨,郑舞将他送到村庄门口,蟠龙随意问了句:“我还没问过,你要嫁的人是谁?”

圆脸姑娘擦干眼眶中滚滚的泪水,闻言歪头,努力地回想了后,带着些不确定的无辜:“我记得是,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