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懦弱的英雄
那是造物主精心构思的巧妙设计，那是所有有知生灵穷尽一切能够触及的最渺小幻想，但在此刻，它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再美的景色失去观景的人，也就独剩无聊。
不过这并不可惜，它们虽然抛弃了贡献美感的荣誉，却又得到了新的，更为重要的。
纯白簇拥着祂，簇拥着他，像是墓前挂着露水的百合。
轻轻摇曳，缓缓垂首，伏下高傲的头颅，吟唱着悲伤的哀歌。
克莱恩·莫雷蒂死了。
这个瘦弱的名为周明瑞的普通人，死在了一场旷世难寻的传奇战争的尾声。
人们会记住他，奉他为英雄，他将是新时代、新世界第一位圣人，作为推开希望之门的殉道徒，名号被传至千秋万代。
可是他死了。
他苍白的躯壳固能永存，那灵魂呢？
又有多少人还能记着他的灵魂，他的音容笑貌？
恐怕无人能够回答。
即使是人类的天之主，尊贵的人类之主在浩如烟海的繁重压力下，经历千载万载时光，终有一日也会忘却。
“上帝”只是短暂移交了权柄，全知全能真正的代名词从未真正离开世界的舞台。
祂始终保留着最尊贵观众与头号导演的身份，驻守在伟大的舞台前，注视着无趣又精彩的永恒游戏。
人类这一种族，与整个宇宙相比，还是太渺小了。
遑论一个人的伟大，当此人登上的擂台另一侧是整个宇宙，黯然失色乃是难免。
大雪还在继续，纯白、洁白、白色，苍茫的寂寥一层又一层。
时间悄然走过，埋没了周明瑞暴露在空气中仅存的眼角。
悲剧似乎一直是不变的主题，没人能够逃脱命运的惯性，精彩的弧线末尾，还是要回归单调的笔直。
一片白皑皑松软，不见故人。
……
“但现在还不是该休息的时候。”
一个声音说，破开刺眼的白，枯瘦干瘪的手掌坚定有力的侵入雪原，将此处最珍贵的宝物抢走。
锋利的空气划伤克莱恩的喉咙，把他的气管冻得生脆，突来的疼痛试图挽救英雄。
“你不是多么耀眼的英雄，也没有多么高尚的觉悟，别人不知真相吹捧你，难道你还能心安理得的受着？”
那个声音好聒噪，刻薄的言语辛辣又无情，简直不似活人。
可就是这样的辛辣，这样的无情，熟悉的咄咄逼人反倒成了足够肉白骨的灵药，裹挟着风雪扑在克莱恩的面庞，在上面激起了一阵褶皱。
“还要装下去吗？
自欺欺人？”
男人喘着粗气，祂真的很努力了，只是身体不好的祂拼了全力，也才堪堪把雪地里的英雄拖出了一点。
那张年轻的过分的脸挣脱了雪的怀抱，祂看着脸上蹙起的眉头，忍不住啐了一口。
“别他妈装了，醒醒。”
说着，男人松开手，趁克莱恩身体没完全回落入雪里的刹那，给了克莱恩一巴掌。
这下直接抽痛了雪地里的年轻人，祂终于得到了回应。
惊醒的克莱恩骤然暴起，鬼知道他单薄的身体里哪还保留着那么大力气，黑色消瘦的影子一闪而过，看也没看清眼前人的全貌，仅凭着肌肉记忆就冲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男人，逼着男人慌忙躲避，可两个人瘦瘦弱弱的，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肉体相差无比，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精彩的反击没有上演，漂亮干脆的偷袭也落了空，只有两个人一声闷响后撞在一起，纷纷摔倒在雪地激起两捧冰花的狼狈戏码。
“你他妈……”
鼻梁上火辣辣的疼痛诉说着不妙，男人觉得自己的鼻子一定流血了，说不定骨头都断了。
天可怜见，祂一直都很满意祂的高鼻梁啊……祂老婆也喜欢的很……这要是坏了，祂真是亏大了……
想到这，男人顾不上丢人，鼻尖上挂着血就蹦了起来，也来不及擦一下，作势甩起拳头。
祂瞄准，祂蓄力，祂悻悻塌下肩膀。
妈的，祂还真没办法找这小子说理，更别说赔不赔偿的问题了……
地上同样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克莱恩晃着头从昏沉中苏醒。
他揉着左边颧骨，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到底是哪个混蛋二话不说动手，是不是天尊新的阴谋，结果刚把视线甩过去就顿住了。
“诡……周明瑞！”
他大喊出声，突兀的高音打搅了有序的落雪。
可他顾不得这些。
“你！
你……你怎么还活着？”
上来就是很没礼貌的发问，弄得本来还怀有一丝愧疚的精神老年人，霎一下没了包袱。
“诡秘之神”，或者说周明瑞，叱诧风云的古神杀手、神话终结者、弑神者，人类复兴史上鼎鼎大名的灵界主宰冷呵呵一笑，抬手又是一巴掌。
克莱恩没有手挡着的右脸瞬间多出一块不轻不重的红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头发又立刻被揪住了。
“小子，咱妈不是从小就教咱们尊老爱幼，孝敬长辈吗？”
“诡秘之神”无视身下小弟弟“快放手、别闹了”之类没营养的嚷嚷，手指夹着头发，猛地往前一拉。
“什么叫我还活着？
看见我还活着你很失望吗？”
祂脸上嫌弃之色毫无遮掩，写的明明白白。
“可你确实死了啊……”克莱恩也顾不得生气，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不止是我，‘上帝’、‘天尊’、‘混沌之子’、造物主，我们都认定你死了。”
眼里的疑惑是实打实的，克莱恩已经不觉得眼前这片雪原和死而复生的“诡秘之神”是天尊新的阴谋。
他太熟悉“诡秘之神”的性子了，抛开责任和绝望对“诡秘之神”无形亦有形的扭曲，冷酷强大的外壳之下，其底色其实还是那个最初上班下班过着枯燥生活的周明瑞。
但是，这不能解释现在发生的古怪。
“诡秘之神”的确是死了，死的透透的，自己人和敌人都认定了祂的死亡。
而且不出意外，自己应该也是死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变得清晰，被引力乱流无情肢解的剧痛和无法从历史迷雾中回归的绝望卷土重来，无比真实的再演几乎摧毁了克莱恩的神经。
好在他即将失态前，“诡秘之神”搀住了他。
半斤八两的两人相互支撑在雪地里，浑身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诡秘之神”把克莱恩揽入怀，用同样单薄不能抵御寒风的黑袍裹住年轻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捏好衣角。
“我的确是死了。”
“诡秘之神”的下巴枕在克莱恩的肩窝，无情地张合着嘴唇。“可你也死了。”
祂平静阐述着事实，感受怀里陡然的颤动，面上冷色不变。
“你没能战胜‘福生玄黄天尊’，我的计划破产，‘源堡’真正的主人在你死后一定会收回‘愚者’的唯一性，集齐所有权柄，试着开启正式的复活程序。
我们都失败了，你和我，都失败了。”
“可……”
克莱恩在“诡秘之神”的怀里挣扎。
“没有可是，这是事实。”
“诡秘之神”按住了他，可能是觉得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的动作太暧昧了，不舍得脱下了身上唯一一件黑袍留给克莱恩，自己则只穿着破旧的单衣站在雪风里。
“我们都低估了旧日的上限。”
祂阻止克莱恩不安分的手，示意年轻的自己好好披上袍子。
“我和阿列克谢的研究是基于我们杀死的古神，还有只恢复了一部分活性的‘混沌海’。
‘混沌海’是当时我们能接触到，唯一完整且能够零距离观察的源质。
‘源堡’虽然也是，但拥有全知，真正负责研究主力的阿列克谢没法登上‘源堡’。
‘福生玄黄天尊’留下了某种机制防备‘上帝’力量的入侵，弱一点还好，一旦达到‘福生玄黄天尊’预定的量级，‘源堡’的自我保护机制就会触发，源质会不可控的爆发强聚合力，间接影响到我的状态和稳定，加速‘福生玄黄天尊’的复苏。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研究实际掺杂了大量的假象和预估，不止是细节，就连大概的发展方向可能，很多都是臆想的。”
“诡秘之神”把自己和友人的努力说的好似一文不值，但克莱恩明白，这已经是祂们能做到最好的了。
“我和阿蒙又何尝不是……”
他接过“诡秘之神”的话尾说道。
“在巨人王庭，‘上帝’的御座前，我天真的认为‘上帝’给出的办法真的可以压制天尊，也以为你们的努力是对的，钳住了祂们的命门，让祂们不敢乱来。
结果，只有等自己真的容纳了唯一性，和天尊面对面交手，才发现原来的想法到底多么幼稚，希望是多么渺茫。”
克莱恩双手攥着黑色长袍的领口，脸上的肌肉打着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付出了多少努力，做了多少牺牲，到头来功亏一篑，说甘心是不可能的。
可克莱恩也知道，他，“诡秘之神”和造物主做的已经够好了。
就连他自己也干得还不错，没有拖两人的后腿，没掉链子也没丢脸。
最后和天尊的战斗，败落几乎是必然的。
纸面上看似的公平，其实从来没有平衡过。
他容纳了“愚者”唯一性，被动掌握着“源堡”，天尊手握“错误”和“门”两大权柄.
看着是二对二，其实呢？
“源堡”里也蕴含着天尊的意识，准确来说，“源堡”就是天尊尸体的一部分。
他本来就没有赢的可能，能坚持那么长时间，消耗天尊的精力，也算做的不错了。
克莱恩愿意相信造物主，暂时统管“混沌海”的新晋旧日对付一个没完全复活的旧日应该是不难的。
更别说还有“上帝”和“混沌之子”帮助。
克莱恩害怕的从不是天尊复活，导致世界毁灭，末日提前来临。
他害怕的……他害怕的……
把软弱的情绪藏起，克莱恩贼似的去瞧“诡秘之神”的眼睛。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莫名其妙的，克莱恩想到了曹操。
某种意义上，他现在的想法，倒是和这位三国时期的枭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很微妙……
他还记得小时候总听说书的讲，曹操是个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小人。
都说凡成大业者要霸气，讲究一个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去，凡是不能矫情。
曹操则是个典型的反面例子，王侯将相里追求长生的常见，有的是不舍繁华、有的是留恋权力、还有的是大业未成不敢身死，唯独曹操死前不敢坦然面对死亡的理由与他人不同。
这位枭雄，这位谋逆者，在死前竟然总谈家长里短，频频恐惧下去了无颜面对亡子亡妻。
克莱恩也一样。
世人看他如勇者般冲锋，无畏的挺着胸膛面对比风车高贵无数倍的旧日，便理所当然地把以往英雄的壮志套在他身上，想当然认为：克莱恩·莫雷蒂也一定是个悍不畏死的英雄。
可他却是怕的。
他知道：对大局而言，从来不需要他取得对天尊的胜利，他只要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粘在天尊脚底，拖慢这位至尊复苏的时间就好。
剩下的，有天之主来解决。
所以在与天尊战斗时，他自然而然地没了对天尊的恐惧。
他惧怕死亡，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舍不得他来之不易的一切。
好不容易在失去后有了新的家人；好不容易在陌生残酷的荒诞未来有了能够交心的朋友；好不容易，他用两辈子福气换了个女朋友。
他们两情相悦，虽然个中确实有着不纯粹的推手，但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
这些珍惜的、宝贵的无价之物住在他狭窄的心房里，沉甸甸的，使他永不安宁。
他可以受伤，可以吃苦，可以装聋作哑傻子一样主动跳进别人为他安排的剧本或陷阱，只要这对他在乎的人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利。
他唯独不能接受失去。
他想，“诡秘之神”或许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只是另一个自己，成熟的那个周明瑞，祂想通了，而他没有。
克莱恩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言不发。
可有时候，话语并不是唯一会暴露自己的漏洞，看着他扭捏的动作，“诡秘之神”心有灵犀。
年长的疲惫的神颜色落寞，想要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祂想到了自己，一点违心的话也说不出来。
再看向克莱恩的时候，祂眼里多了羡慕。
“但你选择了死亡，不是吗？”
……
是的，克莱恩·莫雷蒂选择了死亡。
在膝盖发软，将要臣服的最后一刻，他看向了身后。
那里站着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别人好不容易才遇见的，每一个都是某个人的唯一。
他记得妈妈的话，他不是自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