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等待,并心怀希望
“可已经这样了!
我们死了,不是吗?”
若放在平常,克莱恩很愿意和他倾佩的另一个祂好好聊一聊,聊理想、聊人生、聊哲学世界观一类的随便什么东西。
但现在,他真的没什么余韵去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他虽然能够坦然接受自我的终结,可这不代表他能对从他指缝中溜走,一去不复返的种种彻底放下。
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那么你打算就在这枯坐?
陪我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老头子?”
“诡秘之神”语出惊人,悠悠然的口吻好像方才肯定克莱恩已死结论不是出自祂口似的。
或许是把一切都放下了,又或许是不用再背负什么,孑然一身轻飘飘说什么都不用再负责,总之“诡秘之神”没有搭理一脸愕然的年轻自己,自顾自问了下去。
“你总不能甘心放弃你的小女朋友吧?”
祂笑吟吟地,欠打的恶劣微笑看得克莱恩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什么意思?
耍我是吧?
口口声声让我接受死亡的是你,笃定天尊复苏已成定局,局面不可更改的是你,到现在让我重拾希望继续向前的还是你?
克莱恩被气笑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突然没了担子的“诡秘之神”在耍自己。
毕竟两人都死了,没必要去担忧现世的事情了,被困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疑似死亡具现的雪原上,也只有这点无聊事做。
“我可不是在消遣你。”
仍是那副惹人的笑容,“诡秘之神”轻轻摇着头。
前任受诅咒者再怎么没品,也不至于拿消遣自家优秀后辈取乐,更不用说所谓的后辈根本就是年轻的自己。
就算是祂,也衷心希望克莱恩能顺顺利利,少些糟心事。
为了平息恼火的克莱恩,也为了解开误会,“诡秘之神”平复唇角弧度,从地面勾起了一捧雪。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严肃的语调令克莱恩油然升起一阵怀念,就好像又回到了两人相识不久,还彼此提防着对方的时候。
他冷静下来,认真思索了片刻。
“因为我们本质相同,都来自‘周明瑞’这个形而上学的个体概念,是同一个人格逻辑在不同时代发展的差异分支?
还是说你作为本体,我是你的副产物,死后灵体会自动向你这个本体靠拢?”
不怪他用词咬文嚼字,实在是“诡秘之神”提出的问题实在让他摸不到头绪,玄妙无解的突发状况绝对是两人生前谁都没能想到的,而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与哲学中经典问题无比相像,他只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错。”
“诡秘之神”摇晃着手指,细雪顺着慵懒的动作滑落。
“如果按你说的,我们应该在象征死亡与终结的‘永暗之河’相遇,而不是在这。
况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穿着单衣的神竖起的手指翻转,冲向地面,那里孤零零压在半空不知多久才能回归集体的雪花还打着旋。
克莱恩对神秘世界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登顶“愚者”不能说明什么,位居高位却对世界一知半解的人多了去,历史上有很多可以拿来说明的案例。
不是说“诡秘之神”看不起克莱恩,现状就是如此。
“要说我们之间复杂的关系,的确是我掌握的历史中独一份,哪怕容纳了‘空想家’途径唯一性的阿列克谢和安格尔威德有过类似的尝试,也没做到你我这份上。
但真计较起来,你我的关系和‘空想家’本体和祂们的人格分身没有太多区别,只不过你和我都不是真正的周明瑞,都不是最初的本体。”
将克莱恩的震惊尽收眼底,“诡秘之神”顿了顿。
“你大概在想,你是我分裂来的,是我的成神仪式促成了你的诞生。
确实,在那之前,我能十分自信的说‘我就是周明瑞’,可那之后呢?
我委托阿列克谢用‘倒吊人’分割了‘周明瑞’,属于凡人的我和决心成为真神的我彻底割裂,‘诡秘之神’被期望、愧疚等概念束缚,无知的你则是在第五纪苏醒,天真幼稚的简直可怕。
你我不像‘空想家’和祂们的人格分身那样能思想共同,我也不对你有彻底的掌控权,这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同在“上帝”手中,“空想家”和“倒吊人”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相似之处很多,不同之处亦很多。
“空想家”和“倒吊人”权柄都对灵魂有所涉猎,通过各自手段也能得到差不多的结果,就连最后的表现都是没甚区别的。
但这样的“没甚区别”是局限的,必须被限定在短期内。
“空想家”的人格分身自被创造一刻起,只要本体不死,分身在外独立活动多久,也逃脱不了被本体控制的命运。
“倒吊人”的分裂则不然,根据某种概念做出的分割,一旦被分割的两方独立时间过长,即使是“上帝”也无法再让两者变回同一个个体了。
这对特殊手术创造的独立个体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日后走上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会在灵界、在历史迷雾、在星界留下完全平行的烙印,最终这些烙印将反作用在命运的长河,迫使原本坚韧的丝线疲软,分化出全新的支流。
克莱恩和“诡秘之神”就是最经典的案例。
命运……克莱恩消化着“诡秘之神”亲口道出的秘辛,渐渐有了头绪,也信服了这一观点。
毕竟他和“诡秘之神”没有在灵界等概念集合存在的领域共享同一片烙印,“愚者”的仪式也证明了悖论存在。
他能够成为“愚者”,就是靠着两人都源自周明瑞,都以周明瑞自称,又在同一时间去做了各自的事情,被历史和灵界记录。
在世界看来,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Bug!
明明周明瑞只有一个,现在却有两个个体都能算作周明瑞。
“那……”
懵懵懂懂大概搞清原理的克莱恩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刚打算再问点什么,就立刻被“诡秘之神”更大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是想问阿列克谢?亚当和‘倒吊人’?”
“诡秘之神”一副看透了的表情,祂在为克莱恩解释两人关系前,就想到理清了的克莱恩会自然而然把思绪联想到这了。
说起来,祂老朋友身上发生的一系列麻烦也是史无前例。
“前因后果是有点出入,不过就结果来看,我们和他们大差不差。”
“诡秘之神”努力绷着肌肉,祂把唯一的斗篷让给了克莱恩,站在风雪中这么长时间,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没打哆嗦都是因为强撑面子,不想在克莱恩面前露怯。
为了掩饰自己即将绷不住的事实,“诡秘之神”双手抱臂胸前。
“我的分裂是主动的,阿列克谢是被动的。
在祂原本的计划中,祂应该在‘背誓之宴’后马上复活,是三神的背叛让祂不得不分裂自我,催化彼时尚在祂体内的‘倒吊人’唯一性,让这份最后的唯一性和祂的尸体以及一部分精神结合,成为单独个体,以保证三神中不会有谁成为双途径真神,有能力染指‘混沌海’。
这是一次纯粹的意外,意外也就意味着粗糙,祂当时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分裂自己的时候只能粗暴的以神性和人性为界,一刀两断。就连污染也被划到了‘倒吊人’那边,亚当几乎没能接收到祂本体最后存在那几秒里任何信息,是祂曾经埋在最早的亚当体内的备份独立完成了复苏程序。”
“所以,是不完整的灵魂分裂,导致了‘倒吊人’和亚当后来的对立?”
克莱恩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和“诡秘之神”为什么会死后相见上了。
“肤浅。”
虽然冻得不能再伸出一根手指晃来晃去,“诡秘之神”也没在语气上落下。
祂真不愧是最顶级的“无面人”之一,只凭迟缓了不少的表情变化,就挑起了克莱恩的火气。
“那你说。”
克莱恩没好气道。
“很简单,你没发现‘倒吊人’没怎么刻意针对过亚当吗?”
“诡秘之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倒吊人’虽然被迫保留了大量负面情绪污染,可祂也完整继承了最早的阿列克谢的记忆和情感,算是百分之七十五的阿列克谢,而代表神性一面的亚当,与其说是阿列克谢的一个侧面,倒不如算作‘上帝’理想中本应走向祭祀之位的选民,亚当精神再正常也没有‘倒吊人’正统。
所谓融合不过是亚当的一厢情愿,两边在将近三千年的拉锯战中,早就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了,只是借出于同源的特殊,融合彼此的意志是统合权柄最高效的方法。
而且就算按照亚当的计划,只要最后不是亚当完全胜利,融合后得到的意识里,‘倒吊人’也能占据至少百分之四十的主动权,这还是亚当能够成为‘空想家’,动用权柄和优势施压的前提下。”
说着,“诡秘之神”叹了口气。
“其实‘倒吊人’从来没想过杀死亚当。
祂一直后悔自己创造了亚当这个备份,又赋予了一开始的亚当一个一无所知的独立人格。
某种意义上,祂亲手杀死了祂的儿子。
疯狂后,祂很多事都没法分得很清,慢慢的也就忘记了后来的亚当是另一个自己,祂对亚当抱有愧疚,只当是孩子误会了祂,是因为对父亲的孝心想用极端的方式挽救父亲。
在祂的设想里,祂多半会在捕获亚当后,请求我偷走亚当扭曲的执念和‘唯一性’吧……”
大雪急转直下,随着“诡秘之神”的哀叹平息了。
天空出现了蔚蓝,不应存在的太阳也从云端的一角长出半个模糊的轮廓,拖着身后的云,从东方慢吞吞爬了过来。
世界的变化引得克莱恩警觉,来不及回味造物主的故事,他在“诡秘之神”漫长解说里短暂忘却的重点,也重新回到了他头脑风暴的中心。
“等等,你还是没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见面。”
克莱恩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莫名觉得,眼前会感觉到冷、会故意逗他的“诡秘之神”就要消失了,亦如出现在他面前时一般突然。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那种不安愈发强烈,惊得克莱恩失了方寸。
“为什么?”
一抹苦涩出现在了“诡秘之神”嘴角。
伴随着缓缓上扬弧度的,是故作轻松的轻浮语调。
“或许是命运垂怜?
可能就连老天爷也觉得你和我活着的时候太倒霉,好多话没说清,想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祂的表演和其拙劣,根本无法浇灭克莱恩的执着。
年轻人黑色的眼眸中仿佛有火在燃烧,不是怨恨也不是愤怒,而是失望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无处堆放。
那火实在太炽热,实在太明亮,甚至有了实体,高高的火堆背对着天上的太阳,无定的外型投下摇摆的影子,把“诡秘之神”罩了进去。
在火的影子里,“诡秘之神”不禁失了神。
祂被逼的无路可退,草草坚持几秒后,不得已举手投降。
“我说。”
火焰转瞬即逝,克莱恩闭上了眼,呼吸降低到了一个几乎停止的频率。
他等待着。
“你有没有想过……”
“诡秘之神”开口了。
“或许……”
年长的祂还在兜圈子。
“可能,你面前的我……根本不存在呢?”
克莱恩猛然睁开双目。
“诡秘之神”已无惧寒冷,仍是那件单衣,却没了被窘迫。
神斜着脑袋望着年轻的自己,面无表情。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你幻想出来的。”
……
“……怎么可能……”
克莱恩不敢也不愿相信。
目视着几乎要哭出来的自己,“诡秘之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祂如冷血的行刑官,对怀着赤子之心的自己挥刀。
“我说了,‘倒吊人’的权柄会让被分裂的灵魂随着时间发展成不同的个体,彼此不再有之间的联系。
我是我,你是你,我有属于自己的死亡,你也一样。
只是,比起彻底泯灭,不再有任何可能的我,天尊的野心救了你。
祂希望把你制成一张面具,一个服务于祂的工具,暂时保留了你的人格和灵魂碎片。
所以你还没有彻底死亡,理解了吗?”
克莱恩没有回应,他已经完全傻掉了,木偶一般呆立着。
他没有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欢欣雀跃,更多是对“诡秘之神”彻底离去的悲伤。
他突然想哭出来,可泪腺早就干了,连给他的眼蒙上一层水雾,好为他扭曲光影,逃避这冰冷的现实都做不到。
世界不是身外无物,“诡秘之神”的声音杀死了他最后一点逃避的可能,杀死了他的柔软与无忧。
那声音说:
“从现在起,世界上又只有一个周明瑞了。
你继承了我的遗产,现在,我把我的记忆也一并交给你。
前路很远,很长,还不到放弃的时候,继续等待吧,等待一个机会,回去战胜那个混蛋。
等待,并心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