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愚者

如果说一定需要某个词来形容克莱恩此刻的感受，或许只有空虚。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亦没有喋喋不休的呓语，就连源自非凡本身特性，原始本能的督促也不曾出现。

或许所谓死亡之后，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克莱恩想。

祂最后的记忆断裂在“诡秘之神”将祂驱逐，窃走了祂体内积累的污染疯狂和失控倾向。

常理来讲，任何天生旧日之外的生物，哪怕是当初的天之主，妄想一步登天，成为某条途径的顶端，都会迷失在力量瞬间灌注带来的充盈感中。

丧失本我，遗忘过去，最终沦为非凡的容器，变成一头以权柄属性为行事准则的怪物。

尽管黑暗纪元的古神们每一个都称得上亿万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是一个时代的宠儿，无数岁月才结出寥寥几枚的硕果，却也都未能避免以上的悲剧。

这是必然，这是定律，这是进化定要经历的阶段，是不可跨越的。

可就因为“诡秘之神”近乎自杀的献身，这铁律在克莱恩身上失效了。

灵界的僭主，“福生玄黄天尊”选定的“宠儿”，似乎参透了宇宙的本质，否则祂又如何能完成如此奇迹呢？

克莱恩想不明白。

祂已是真正“愚者”，如假包换。

命运无法拘束祂，因为祂是指引涛涛命运走向的道标；时间无法腐蚀祂，因为祂站在万千线性发展之上；就连历史，那些被诸伟大存在亲手演绎，早在发生之前便确定了的事实，依然无法逃脱祂掌中玩物的命运。

“愚者”，天真的傻子，乐观的西西弗斯，一个截断了世界循环起始与终点的傻子。

祂是这么的伟大，乃至在宇宙中占有独特的一环。

祂是如此的奇特，纵使天敌也无法将祂存在粉碎。

祂的出现必将赢得整个宇宙欢庆，由衷的、违心的、不容拒绝的。

可就是这样的祂，高贵的祂，却和一个可悲的植物人一般，被剥夺了行动甚至呼吸的权力，只有思考，只剩下了思考。

克莱恩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天之主定然是不会害祂的。

“上帝”？

全知全能的万军之主或许有类似的打算，但很难付诸于行动。

成为“愚者”带来的除了力量，还有祂曾经羡慕、现在则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只属于“诡秘之神”的那种超脱一切的高维视角。

祂在瞬间看到了太阳系内发生的全部，不论是以往的还是未来的。

因为这份力量，祂参与到了祂从前连肖想都不敢的宏大叙事当中，成为了联通各个大事件的关键锚点之一。

在天之主和“上帝”谈判时，祂就是那个不被当事双方所察觉的见证者。

也许“上帝”发现了祂，也许天之主也是，但即使是祂们，也无法屏蔽祂的感官，阻挠祂的视线投去。

祂知道，在后来的万年里，“上帝”还是要以天之主的意愿为主。

那么导致状况失控的，一定来自那个祂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敌人”。

“福生玄黄天尊”，“源堡”真正的主人终于对祂出手了……克莱恩想。

祂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诡秘之神”早就提醒过祂：当“诡秘之神”解脱，接替这无尽刑罚和孤独的便会是祂，银河间最可怕的折磨将囚禁祂的人生，带祂去往万年又万年，直至光阴尽头。

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

这不是早已注定的吗？

命运……高贵又低贱。

一个凡人也能大胆去反抗，一位神祗也难以跳脱。

祂只是提前走到了属于祂的那段命运里，没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克莱恩忽然接受了现在环抱祂的，无尽的空虚。

不过……

这空虚到底是针对祂一人，还是“福生玄黄天尊”的陷阱？

想通一件事后，新的担忧涌上心头。

克莱恩不敢赌，要是现在祂所有的感觉都是“福生玄黄天尊”为祂精心编织的幻觉，那可不妙。

这意味着祂本身的全面失守，“愚者”的力量已经落入最危险的敌人手中。

我记得“源堡”砸到了我脸上……克莱恩尝试找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但是没有成功。

祂一边怀着忐忑，退而求几次，把目标放得更近一些，决定先把呼吸切成手动挡。

这次倒是成功了。

当念头从大脑发出奔向其他肉块，祂在成为神话生物后许久没被启用的呼吸道，突然开始工作。

虽然是象征意义居多、没什么实际用途的装饰器官，但也算不错的成果。

不是幻觉，至少不完全是幻觉……克莱恩笃定。

因为在祂找回身体一部分时，一些恼人的声音也回来了。

不请而来，粗暴强硬的挤进了祂的脑袋，开始诉说着祂听不懂的情仇。

那声音祂是熟悉的——由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不同性格人类的嗓音启奏发出，如雷鸣般震耳，如溪涧鸟鸣般恼人，万千灵魂直接表达诉求，几乎摧毁祂理智——类似的经历，在祂初来乍到这个时代，不知天高地厚朝“诡秘之神”询问其尊名的时候，就经历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比那次要更猛烈，更不容还维持着人类思维模式的祂所理解。

如不完全抛弃人性，是绝无可能掌控那样的“语言”。

毫无疑问，“福生玄黄天尊”回到了祂体内。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在祂失去行为能力的这段时间？

“诡秘之神”死了？

祂没有去想“天之主不敌”的可能，因为这就不可能。

如果天之主都败了，那“福生玄黄天尊”绝无必要留着自己。

祂可是个祸患。

周明瑞是个大祸患。

就是老点的那个周明瑞害得“福生玄黄天尊”计划泡汤，不得不在黑暗中多沉睡了一千余年，好不容易找回力量后，“福生玄黄天尊”难不成还要留着一个小的，养虎为患？

嘶……

倒也不是不可能……

那可是“福生玄黄天尊”，“错误”途径的源头啊……想一想阿蒙，克莱恩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乐观，太想当然了。

没有更多线索，祂没法确认任何事。

“啊，啊——”

不是“愚者”的“愚者”努力，祂开始尝试找到更多的器官。

在祂的坚持不懈下，祂的喉咙通过震动，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紧接着是口腔，一直到贴着牙齿的嘴唇，和依附软骨存在的鼻腔。

“周……周明，周明瑞。”

令人意外的，祂恢复语言能力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在喊一个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空无一物的空虚保持着要命的寂静，没人回应祂。

克莱恩的心情不由避免的更低落了一些。

倒不是祂还天真的抱有什么依靠心理，早在罗斯德群岛，祂就学会了一个人去承担责任。

祂单纯是失望：好不容易祂放下了偏见，能够正视另一个自己，可那个亦师亦友亦长辈的自己，却不见了。

“诡秘之神”是一定活不下来的。

你不能指望一个没有半分求生欲望的人战胜死亡。

祂太累了，祂固执地认为自己背负原罪，是众多无辜生命不幸的罪魁祸首，是放眼全人类历史也少有的刽子手和变态犯。

哪怕祂受到万人敬仰，是公认的英雄，在诸多种族享有信仰，祂也没有放弃对自己的偏见。

这可能就是周明瑞天生的劣根性：从来学不会放过自己。

没了“诡秘之神”，能在短时间内背负起“源堡”的，就剩我了……克莱恩逼迫自己接受事实。

祂振作，祂发抖。

祂能够调动的肉块越来越多，停滞的蠕虫终于从错误的时间牢笼中回归，至高的意志按下开始键，构成神的亵渎之物们重新活跃。

视觉恢复了，克莱恩看着密密麻麻的灵之虫，从祂只有呼吸道、鼻腔、大脑、眼睛等部位的眼睛上向外蔓延，这些丑陋的软体造物蠕动着纠缠在一起，绞成结实的血肉，铺在同类搭建的坚硬骨骼上，拼出完美的人形。

残留着灭亡恒星温度的漆黑从黑暗中自发剥离，烦人的雷电与狂风摩擦的噼里啪啦声从新长出的耳朵钻进来，祂看到包围祂的黑色风暴同时，脱胎虚无的披风包住了祂赤裸的身躯。

不是幻觉……只一秒，祂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是失控。

“诡秘之神”死了，被“诡秘之神”窃取的来自“福生玄黄天尊”的精神污染和冲击没了控制，自然回到了祂这里，这是符合非凡特性的发展，连全盛期的“上帝”本尊都无法作梗。

刚刚发生的事解释起来很简单，没祂想的那么复杂，无非“福生玄黄天尊”意识回归，“愚者”权柄接触“源堡”，再加上飞来的“错误”和“门”同时撞进来，一下超过了祂能够承受的上限而已。

至于为什么现在祂又能凝聚人形，做出一个符合祂认知的伪装——答案很简单：这具身体不止属于祂，还有“福生玄黄天尊”一份。

“你赢了。”

克莱恩认输很干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诡秘之神’没和我合二为一，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祂死了，祂那里的记忆和经验被我继承，就像阿蒙的本体死亡，分散出去的最强大的分身会自动成为新的本体，承接祂的意志一样。

我没有得到除了非凡特性外，任何来自‘诡秘之神’的遗产。

我还是我，一个在非凡道路上才不足三年经验，人生阅历区区三十载不到的菜鸟。”

克莱恩顿了顿，祂眉间浮起疑惑，发自内心的。

“这样的我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不，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

哪怕‘诡秘之神’，将近五千岁的祂也不该是你的对手。”

也不知怎么想的，祂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上帝’告诉我，很多看似高级的博弈，都是能用时间弥补差距的。

我试图理解祂的话，我想，祂指的是：一个个体，哪怕什么也不做，单单活了几十亿年，对上你们也有一战之力。

一个人人生再丰富，如果是英年早逝的少年英雄，因为人生实在短暂，在你们以天文数字的存续时长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

这就像一杯墨水导入了大海，杯水车薪，无足轻重。”

没人回应，克莱恩也没有放弃，祂在风暴中唱着独角戏。

“难道不是吗？”

质问在声声雷鸣中回荡，在另类的死寂里沉默，直到克莱恩的视线都能勉强穿透风暴，看到风暴外天之主注入了物质侧权柄力量的化身，祂都没能得到回应。

祂没有急躁。

现在的祂心态无比的平稳，祂甚至有盈余的精力，在一边耐心等待答复的同时，一边去观察风暴外那具天之主化身攻击的动作。

这一看还真被祂看出了点东西。

五十六秒内，掌握雷霆的化身攻击同一处薄弱点十三次，平均每五秒一次。

化身的每次攻击比上一次没有任何变化，无论是力道还是角度，每一次都如出一辙。

这是因为“全知”的加持？

还是化身呆板，天之主不投来具体的意识，就会一直维持这副精密机械的模样？

忽然，克莱恩伸出手，毫无血色如一整块硅胶般处处同色的五指叩住了空气。

祂手掌微微用力，抓出一团柔软的灰白雾气，然后越来越多，冰霜开始在空气内凭空泛滥。

一个简单的动作，没费什么力气，祂竟然将一片历史迷雾拉到了现实！

空岛般漂浮在迷雾内的奇异光斑里，数道俊美身影跪伏在长发垂肩的男子面前，男子身着黑袍、背生黑翼。

毫无疑问，这段历史来自克莱恩的亲身经历，是祂被“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带出红蔷薇庄园前的惊鸿一瞥。

那道黑色的男性身影是已经死亡的“天国副君”萨斯利尔！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之主本尊！

如果“福生玄黄天尊”还选择装死，天之主就要降临于此了！

……

克莱恩的算盘打空了。

祂的确抓取了一片历史迷雾带到现实，但当迷雾和刻印历史的光斑刚一完全脱离其他历史迷雾，这段历史就瞬间发生了崩溃，消散然后回归了灵界之外的特殊空间。

失败了。

克莱恩想到，唇角缓缓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