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致新世界不吃肉的猫头鹰

第535章 尊名

“比我们想象的多。”

“早些年时候,一些败光家产的亲戚,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有的出售祖宅勉强度日,好一些的则把主意打在了宅子里的家传收藏上。”

“败光,败光,说到底,他们手里还能剩些什么……不就是碟子、盘子、勺子、叉子,过分一点的还把先祖的画像和勋章放进了拍卖行。”

“国内可没谁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往上追溯,大家谁不是亲戚,都不愿意面子上闹得难看,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外国人。”

“弗萨克人和因蒂斯人喜欢勋章,他们和我们世仇,那些代表了王国荣誉的载体,最适合他们拿来做嘲笑我们的底气。”

“王国的工艺水平不如因蒂斯,费内波特人虽然粗鄙,可有更好的选择,哪还会吃力不讨好选二手货。”

“大洋彼岸的特伦索斯特是拍卖市场最大的客户,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日子过得再昏昏沉沉的破落户,也意识到从哪能弄来更多金镑。”

“从那时候起……”

“从那时候起……”

……

“他们就倒戈了。”

奥黛丽从未想过,看似坚若磐石的王国的崩塌,竟是从这宛如笑话般的渺小一角开始。

出卖家产补贴生活的事时有发生,不止是贵族,一些祖上得到过显赫地位又没能得到爵位的家族的后代们,也常常偷偷拿仅存的几件遗产换取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们管这叫“废物利用”,美名其曰:最快最便捷积攒启动资金的手段。

霍尔家族长盛不衰,虽说也出过几个败家子,却从未落魄到需要出卖家族历史的地步,到了当代霍尔伯爵这一代,眼光敏锐的伯爵早在一开始,就凭大胆手段,牢牢占据了风口上最好的位置,让家族、让自己赢得盆满钵满。

作为他的孩子,唯一的女儿,奥黛丽自然不用经历,甚至可以说:哪怕见证一点点社会与人情的阴暗。

这完全是她认知之外的。

现在格莱林特把事实摆在奥黛丽眼前,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早已千疮百孔的王国里,除了迟迟得不到公平待遇的劳工和农民,还有这样一群几乎敞开大门等着他国渗透的口子。

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思路豁然开阔,奥黛丽不禁联想到亨特子爵复职后的种种。

这位被父亲视为重要对手的银行家——他是鲁恩国内唯一还能与霍尔竞争的新贵了,新党的另一位领头羊辛德拉斯,他看似稳固的商业大厦,早随着埃德萨克王子“病故”一去不返,化作庸人饭后茶余的谈资——作为唯一能把手伸入鲁恩国立银行的候选人,其实是特伦索斯特的间谍。

她和莎伦小姐关系不错,“世界”先生失踪那段时间,是莎伦小姐维持了塔罗会的基本组织,才免得这座于意外中诞生,又于意外中险些败落的空中楼阁不至彻底溃成一盘散沙。

林林总总近十个塔罗会相关人员里,没谁对莎伦小姐不抱着感激之情的。

也正是感情的升温,才让奥黛丽知道了,许多她这一层次本该不知的秘辛。

亨特子爵不过一个符号,他背后真正的操手来自古老的查拉图,是一位天使行走人间的新面貌。

奥黛丽刚知道真相的时候吓坏了,差点压不住冲动,跑去劝告跃跃欲试,打算趁着亨特子爵失势大展宏图,一举成为鲁恩经济界唯一话事人的父亲。

开明的贵族愿意广交朋友,把能力作为衡量是否值得的标准,而传统、老派的,哪怕轰鸣的蒸汽机占领了整座大陆,他们也只认血统。

那些败落的多是传统中的传统派。

即使除了光鲜体面的外表外一穷二白,他们也不会看得起任何一个拍卖行的员工,哪怕那是为他们提供能继续以贵族自称生活的金主。

要统合这些人,必然需要一个血统同样古老的领袖。

亨特家族在上个世纪迁入鲁恩,花了六十年时间融入这个复杂且封闭的群体,但就算这样,依然有许多老派不愿承认血液里都沁着铜臭味的“商人亨特”,是自己的一员。

外来户终归是外来户,和下贱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这几乎是鲁恩所有贵族阶级的共识。

怪不得没人注意到,也没人怀疑过……奥黛丽恍然大悟。

她没有向格莱林特解释她刚刚想到的,更深层次的骇人真相,就像格莱林特也没对她说自己有意加入血族的打算。

这对年轻的朋友抱着各自的小秘密,貌合神离,和世上许许多多相似又不似的朋友一样。

“你要小心,奥黛丽。”

或许是觉得亏欠,一直板着脸瞧着别处,避免视线接触的格莱林特说道。

“最近被‘王国战时安全委员会’清查的家族,有一半多都和特伦索斯特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剩下的要么私下接触过因蒂斯的亲戚,要么考虑过弗萨克和费内波特,就连打算搬去伦堡的也不例外,算得上全军覆没。”

他用力将滞涩的脖颈掰正,正对着朋友。

“我怀疑国王根本不在乎哪一个群体支持他,比起这些,他更在乎有谁起过背叛的念头。”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看法,他讲给我听的。”

听着格莱林特若有所指的补充,奥黛丽本就不美妙的心情愈发消沉、忐忑。

今早的报纸,神秘军队攻入弗萨克的消息占据了《预言家日报》首页整整一个版面。

这难得的好消息,算是战争以来的第一次,在这之前,恐慌和茫然平等盘踞在所有人头顶。

平民没有选择的权力,有权有势的贵族则不然,像是奥黛丽的父亲霍尔伯爵,就认真考虑过是否分家,做另外打算。

他动用政府里的关系,强行把次子从前线拽了回来。

当阿尔弗雷德一身戎装,和战场独有的烟熏、血迹一齐入场时,霍尔夫人哭的泣不成声。

可母亲的凄惨并未打动这位年轻人的心,奥黛丽曾以为大哥希伯特是离他们最远的那一个,她却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个与她在十岁后便渐渐陌生的大哥,最先做出了决定。

希伯特愿意分割一半以上的家产给兄弟,让霍尔家族能够在因蒂斯另起炉灶。

他本以为自己的冷静和宽容,能换来兄弟二人多年未能达成的和解,却不曾想,迎接他的是可怕的争吵。

阿尔弗雷德怒斥自己的父兄,懦弱、卑鄙、自私、自利、冷血等等骂名一股脑地倾泻。

他说:难道霍尔家就是一群软骨头,看得到吃食马上凑过来,没了荤腥马上翻脸不认人吗?

那天奥黛丽没有说一句话,她看到二哥走到霍尔家族的第一位先祖的画像前,质问父兄心中是否还有哪怕一丝礼义廉耻的时候,她便知道大局已定。

谁也不能说服谁,希伯特从那一天起,就向首相秘书办公室提交了辞职申请,放弃了他花费大量精力财力运作来的首席秘书位置,离开了家。

没人告诉她,她的大哥去哪了,只有母亲在上星期给了她一张预订的船票,这周五从普利兹离港。

和已经被清算的贵族一样,霍尔家族也是乔治·奥古斯都痛恨的摇摆党。

自古以来,骑墙派都没有好下场,奥黛丽是知道的。

她闭上了眼睛,默念着造物主的赞美诗,十三次深呼吸。

“谢谢你的提醒,格莱林特。”

“正义”碧绿的双眸平淡无波,仿佛没能捕捉到友人那几乎写在脸上的担忧和焦急。

她说罢后拍了拍手,远处听到召唤的猎狐犬几下窜回了主人身旁。

“你也要注意,如果可以的话趁早离开吧。”

脚步腾挪至半,余下不多的另一个她扯住了她的袖子,她顿了顿。“我想我们最近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再没有更多交待,“正义”转身离开,融入了夜色。

……

红木屋门无声洞开,“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目视着不该出现在此的不速之客,诧异地挑了下眉。

“你不是去了康思顿和特里尔?”

“本来是。”

属于格尔曼·斯帕罗的冷峻线条缓慢覆盖了血肉上本来的高纬度人种特征,上身将校礼服敞开的男人身高回落,在一百八十厘米处停下。

利用阿蒙搭建的特殊联系,远程操纵灵体之线并将一部分意识转移的克莱恩,控制秘偶坐到了“提灯天使”对面。

“‘嫁接’和‘错误’?”

比起秘偶浑身散发的、难以忽略的急态,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对“奇迹师”能在上千公里外,保持对秘偶控制权的方式更感兴趣。

“祂是怎么做到的?”

弗里德里希本以为,阿蒙说的难度,是在于如何混淆克莱恩一些灵之虫的自我认知,好让“偷盗者”途径特性制成的封印物,赋予克莱恩的灵之虫一部分时之虫的能力。

那的确很难做到,可相比来说,一位失去了唯一性的天使之王,是怎样再次动用了唯一性的权柄,更令人好奇不是?

“亵渎纸牌。”

克莱恩没多做解释。

阿蒙说是:祂和“上帝”对峙时,偷偷留下了一点力量,趁着虚假唯一性生效的最后时限,空放了几个能力,又偷走寄存在了亵渎纸牌上。

这样的操作,只有祂能够做到。

曾容纳过唯一性,对“错误”足够了解,又有亵渎纸牌来提供虚假的位格……缺一个,都完不成克莱恩的要求。

“大清洗是怎么回事?”

由某个出门碰见天使的倒霉弗萨克上校提供的“收割者”秘偶脸上,肌肉活动与胸腔发音完全不同步。

看的出来,即使有“时天使”的技术支持,在科塔尔身上投入了近一半灵之虫,勉强创造假本体的克莱恩,还是在远距离精密操纵密偶上,有很大的不足。

“哦,烟雾弹罢了。”

听到克莱恩是说这个,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一下没了兴致。

“我之前下的闲棋,现在正好用起来。”

“在忠诚度不能保证的情况下,我们在鲁恩不需要作用不大的贵族支持者。反正都是要动刀,不如把他们卖给国王做人情。”

“一点不拿出来,显得没有诚意,趁机清除异党,只会消耗我好不容易重新积攒的信任。”

“反正也没多大用处,卖就卖了,还顺便能让祂意识到我们的手段。”

“没有限度吗?”

发现延迟问题后,克莱恩索性放弃了让秘偶脸上的肌肉活动,披着弗萨克军装的格尔曼·斯帕罗嘴唇微张着,发出声音。

“基本没有。”

“那私下联络其他国家的?”

克莱恩又问。

“罪有应得。”弗里德里希快答,“既然做好跳船的准备,就要同时做好学艺不精,淹死在海里的。”

“这事不能怪乔治·奥古斯都。”

说着,“提灯天使”的笑容精彩了一些,长须往上提了几分。

“殿下。”

祂刻意把字咬的颇重。

“你应该是一夫一妻制的忠实拥护者吧?”

目视着本就瘫痪的秘偶的脸庞更为僵硬,“提灯天使”恶趣味难得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不好笑,祖父!”

克莱恩同样将每个字都咬的很重。

一般情况下,祂绝不会跟着莎伦来称呼“提灯天使”的。

见似是动了肝火,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收起玩心,正经了许多。

“我猜猜,是奥黛丽?”

从秘偶的细微动作上看,祂猜对了。

弗里德里希重重叹了口气,痕迹明显的皱纹挤在了一起。

“在我们那个年代,发生这种事通常只有一个结果。”

祂停顿了几秒。

“我们会选识相的来继承家业,顺便吞掉一部分,当作罚款。”

弗里德里希和霍尔伯爵一家算是老熟人了,虽然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不过祂人生十分之一,可若是按照凡人的尺度,的确称得上漫长。

从老霍尔,也就是当代霍尔伯爵的父亲起,他们就是生意场上难得的对手,一直到今天。

祂清楚霍尔家将要面对怎样的挑战,也大概猜得出那名美丽的小小姐,是怎样找到克莱恩……也有可能是祂的宝贝孙女求情的。

老实说,这很棘手。

……

“跨越时间长河的幽魂。”

“游荡于午夜的正义与审判。”

“奇迹与惩罚的化身,”

“伟大的格尔曼·斯帕罗,我向您祷告……”

耐不住性子的奥黛丽第二次诵念“世界”的尊名,本不期待的得到回应的她,猛地睁大了双眼。

发声在遥远“风城”的血雨,降落在她的面前,恍若真实。

她看到了双手半举在空中,优雅牵动灵魂之线的“午夜幽魂”,听其如是说。

“安心,已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