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幕间：向着之后的日子逃亡
落寞是难免的，但我理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私密的自由成了一种奢侈，压力裹挟着我们，在进步的洪流中沉沦，每一分钱、每一滴汗，生活的点点堆积在一起，打在我身上，最终模糊了除痛苦外我人生中一切色彩。
我仿佛被关在了狭窄的棺材，黑暗和我争夺宝贵的空气，医生说我的病愈发严重了，我相信他说的话，只是我还抱有希望。
哪怕我知道所有不切实际到最后能换来的只有更大的失望，可是呢，窗外的风景成为我世界的唯一的广阔，每每看着它，我没法不心生期待。
时间越来越久了，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这次住院才不几天，什么人都来了。
我毕生最大的错误——我的妻子。
以前我只能听到她的啜泣，这个来自中亚，和我一样有着黑头发黑眼睛，却比本地人多了几分野性，狼一般的姑娘，总是啜泣着。
她可能是唯一一个长久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了。
住进医院之前，我也有过朋友，但他的身体也不算好，更没有我这般好运气，一次意外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只听别人说，他变成了植物人，似乎是精神分裂什么的，现在终日躺在病床上同梦魇斗争。
还健康那会儿，我想过帮他，可我该怎么做呢？
他家的孩子跟他闹翻了，成年成年往外跑，从不看他，我们俩都没亲戚，真说遇上了不幸，除了自己抗又能怎样？
还好，我们朋友不少，我比他还多了个女朋友……女朋友……
他结过婚吗？
没有的话，为什么会有孩子呢？
我的那个小侄子，我朋友收养的几个小家伙，他们是怎么来的？
说起来，我也养了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和我女朋友甚至还是姐弟，嘶……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姐弟……
我难道找了个比我小很多，能做我女儿的女朋友？
我还和这个女朋友结了婚？
不会吧！
人渣竟是我自己？
众人环绕的病床中央，我渐渐感受不到妻子手里我冰冷的臂膀，眼皮愈发沉了，将要合上。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未知？
是更糟糕的某些？
还是，永恒的解脱？
我不知道，我或许根本得不到答案。
能被我支配的，只有疼痛，以及冥冥中我好想遗忘，又从未真正离我而去的惶恐不安。
死亡，在向我靠近。
……
克莱恩浸泡在浑浊的迷雾，语无伦次的梦呓撕扯着他的精神和灵魂，迷蒙中一片新天地缓缓铺开，怪诞轮番登场。
一双无形的手拔高了他的灵，使他漂浮在半空，超脱了肉体，不可落地。
幽灵似的无家可归者迷失于雾气，大大小小的光斑好似一座座岛屿，而他脚下的雾则是海洋，偌大的陌生包围着他，他无法辨认方向。
克莱恩的理智仍保持着运行，所以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些神秘光斑的本质。那些实质化的历史碎片，每一块都记录了一段爱恨情仇，一段尔虞我诈，如今这些如图书馆中的书本，陈列在他面前。
不过，即使克莱恩清晰意识到了他的处境和脚下的本质，他也没法给出反馈。
他和“诡秘之神”的联系是脐带也是枷锁，断开意味着他可能再无法享受后者的荫蔽，保持着……谁知道像今天这种糟心事，还会不会发生。
若是越来越频繁了，又该如是好？
克莱恩紧闭的眼皮渐渐松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苏醒。
新生的“古代学者”豁然扭曲，可怖的蠕虫漩涡搅动空虚的历史迷雾，继续坠向深处，触底后一跃而起，试图返回上方。
随着现实的声音回归，克莱恩完全清明。
他站在摆放有器皿和各种器材的长桌前，感受着脚下的坚硬，目光留意到特意走来检查他状态的“次天国者”。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位陌生的、幼小的天使之王，克莱恩本能排斥。
他在对方身上嗅到了尸骸独有的恶臭。
刚才的梦是“诡秘之神”的？
好像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梦，嗯，应该说是，我也像这次一样，看到过祂的梦……收束灵性，随手遁入空虚，感受到手腕变沉，用力拉出现实帷幕后的重物，克莱恩目视着属于那道黑气缠身的影子，无光的瞳孔忽地扩散，震惊、愕然、恐惧混合的复杂，一瞬间爆发开来。
黑色的长裙与面纱，深色长发上时而抖动的毛绒耳朵，飘带般绕过女性两臂的星光，突兀出现的“永夜天使”兴冲冲碎步探身，差点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好在尴尬没有发生，“影武者”安提戈努斯先一步分开了即将碰撞的两人，老气沉沉的天使那本就无精打采的脸上，又蒙了一层死气。
任谁都看得出来，“影武者”安提戈努斯有点绝望。
站定，几乎没被弟弟撼动的“永夜天使”，随手整理了下长裙，面纱下欣喜转为嗔怒和埋怨。
祂一言不发，仅仅是瞪着，就已经给人足够的压力。
克莱恩敢发誓，在“永夜天使”表情变换的刹那，安提戈努斯斑驳长发间隙中隐约露出的脖颈，绝对浮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使也保留了拟人的生理反应。
“耍我？”
一米八多的“影武者”在姐姐面前缩了一半，祂欠着腰，拽着“永夜天使”的袖子，就差咬着嘴唇晃两下。
“是意外。”
说着，安提戈努斯向气定神闲的“命运天使”投去求助的目光，又紧忙拉过克莱恩垫背。
“你的历史投影不是我召唤的。”
“永夜天使”……芙兰·弗雷格拉一把甩开弟弟，双手抱胸。
“你以为我不知道？”
祂的眼刀轻松砍倒了“影武者”，令人不禁感叹：原来到了天使这个层次，姐姐对弟弟的血脉压制依然不可磨灭。
怨怒消失，接下来出现的是刻意雕琢的疏远和淡然，全不见芙兰刚把意识投入历史投影中，呆滞面庞霍然灵动，小女生姿态萌发的模样。
“克莱恩·莫雷蒂？”
克莱恩疯狂点头。
缠在胸前的两臂换了顺序，微微眯起眼睛的芙兰睫毛颤动，打量着“古代学者”的同时，头也不侧的向远处喊道。
“乌洛琉斯，我把他借走了。”
一个序列二对容纳了唯一性的天使之王，尤其是这位天使之王资历颇老，还兼任教皇的情况下，用命令的口吻交流，绝对是无法理喻的。
可现实是，这科幻的一幕偏偏发生了，还发生在克莱恩眼前。一时间，克莱恩都顾不上“永夜天使”，直接回头去看“命运天使”，然后他理所当然的失望，不，绝望了。
“好。”
略显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命运天使”给他判了“死刑”。
直到不情不愿的“古代学者”被拖走，伟大的教皇冕下眼都没眨一下，仿佛没看到一般。
“你……唉……”
目送着恨不得双手趴地的“古代学者”被拖走，“影武者”安提戈努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命运天使”表示无辜，祂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与其放任误会酿成大祸，不如在最开始掐掉苗头。”
沉默中，“次天国者”梅塔特隆淡淡评价。
对此，“影武者”和“命运天使”对视一眼，默契装作没听到。
祂们的态度很明显，如无必要，谁也不想同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新人交流。
即使是天使，也免不了职场孤立。
……
高跟鞋踩过地面，敲打出清脆的声响，黑色长裙拂过地面，却没沾染上半分尘土，穿过了教堂殿宇的走廊，眼下，平素忙碌的建筑内空无一人，没什么值得“永夜天使”在意的。
克莱恩像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呆呆跟在半人半狼的黑发女性之后，心里不断打着鼓，紧促的节奏一下一下，忐忑到不能自已。
或许是注意力大多被转移走了，克莱恩连走在前的“永夜天使”突兀站定在走廊，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又一次，差点撞上了圣典中毫无记载，但确实和“诡秘之神”有夫妻之实的天使。
“紧张？”
芙兰挑眉问道。
怎么可能不紧张……克莱恩心底嘟囔着，脸上还得扭出笑容陪笑。
“不是。”
“刚刚完成晋升仪式，灵性还没来得及收束。”
芙兰饶有兴趣地看着克莱恩瞎扯，也不打算戳穿，反倒颇为暧昧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克莱恩的额头。
“隐秘之仆”的力量远比克莱恩想象的大，“古代学者”险些被戳了个出溜。
弱小、可怜的“古代学者”脖子缩到了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不知所措。
无路可走的他决定试着找个借口开脱。
“殿下……”
“殿下？”
芙兰挑起的眉头又高了一分。
“你叫我什么？”
不该叫殿下吗？
高速运转的脑袋要烧了，克莱恩从未像现在懊恼自己的情商怎么这么低。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萌生出就地逆走四步，登上灰雾，把“诡秘之神”拽下来的冲动。
你们夫妻俩聊，放过我好不好……克莱恩哀嚎着，笑容倒是一点没变。
“芙……”
一把捏住克莱恩的嘴唇，把危险的音节掐死在胎中，芙兰眯着眼睛，红润嘴唇勾起冷笑。
纤细的手腕爆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力气，克莱恩一丝一毫都无法抗拒，他只能等待，只能祈祷力量的主人自己改变主意。
好在，这份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松开克莱恩，芙兰那与克莱恩、与“诡秘之神”、与弟弟“影武者”安提戈努斯相似，但深沉许多的黑色眸子，眼波流转。
没人知道短短一点五秒内祂想了些什么，克莱恩看到的，只有“永夜天使”外散的凌厉突然收拢了。
“你平常怎么称呼弗里德里希的？”
任性的天使突然问道。
“‘提灯天使’？”克莱恩感觉自己一定是被传染了，语气竟跳脱了不少，“尊卑有序一直是帝国的传统。”
“无趣的传统。”
对克莱恩的答案，芙兰表现得既失望又兴致缺缺。
祂似乎看不惯现在维持帝国运行，乃至不断推动下一步发展的价值观念和逻辑。
原地走了两步，高跟鞋在地面敲出脆响，每一步都打在克莱恩心坎上，打的他一颤一颤的。
“我听说，你遇到了些麻烦？”
这个问题问的莫名其妙，以至于克莱恩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帝国内哪哪都是一路开绿灯，各位天使不是他的长辈就是对他有好感，谁会去刁难他？
若是说外面，贝克兰德的事基本放不到台面上，用“提灯天使”的话讲，就是不够格，北大陆几个教会虽然针对“午夜游魂”，也不没到查出背后真实身份，直接剑指他本人的程度。
晋升方面……他刚刚成为“古代学者”，一年多时间，从普通人连续跨越序列，坐火箭似的成为序列三，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怎么会是麻烦呢？
看克莱恩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芙兰又道。
“‘太子’。”
额……这算麻烦吗？
晃了晃脑袋，克莱恩决定争取话语权，他宁愿接下来的话给“永夜天使”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也不愿意再任由事态发展了。
说白了，得到宠爱的有恃无恐，克莱恩完全是在仗着造物主的纵容走钢丝。
“殿下，这本来……”
那成想，芙兰根本就没打算给克莱恩多狡辩，甩开话题一步的机会。
同样饱受宠爱，靠着特权在帝国内横行霸道，政治上完全不竞争，又享有最大一批权力的“永夜天使”，比特里尔最刁蛮的大小姐，更要大小姐。
祂又一次打断了克莱恩。
“我问你，有人这么说你吗？”
……
无奈颔首。
“有。”
“好。”
柔软又锋利的手掌盖住了克莱恩半边脸颊，“永夜天使”一贯强势的嗓音放的尽可能低，像是怕吓到克莱恩。
“他们说得没错。”
“你就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