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丑角复盘
“那些人是这么说的吗?”
“或许,我的朋友,或许……”
“毕竟凡事都要依据事实做出评断,而他们所看到的事实,恰好便是眷者羸弱的一面,所以得出不堪大用的评价也不算他们的过错。”
“而且……”
“弗里德里希,克莱恩·莫雷蒂有这般风评,也不乏你或无意或有意地推波助澜。”
“不是吗?”
……
那是一株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水晶吊灯,其上晶莹的灯片,每一个的大小都可以与幼童媲美。
它们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列,悬挂在大厅的天花板上,任何踏足此地的访客,甚至不需抬头、仰望之类的动作刻意去看,便会被经由水晶本身折射进而璀璨的曼妙光斑线条收服,感到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无疑是无可比拟的富足与奢靡,是权力在物质世界的具化体现。
它的存在使一个抽象的、看不到摸不着,却于生活中又实实在在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的概念,变成了有形之物。
如此倨傲的象征,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表达,放眼大厅所坐落的这个国家的全部领土,也找不到另一个可相提并论的例子。
哪怕是鲁恩的国王,当今王国的真正主人乔治三世,也不行。
“你不该来的。”
轻柔的方巾擦过并无胡须妨碍的嘴角,巴伐利亚银行的主人亨特子爵,眉头闪过了一丝不悦。
“别多想,我不是来给你找茬,来打搅你的敌后生活的。”来客的脸上挂着讥意,摇晃着水晶球的动作漫不经心,“我只是怕,再不来看看,我也就彻底忘了约克山的风雪,连带着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我就是正好路过,来看看你。”
约克山,那是来客的故乡,祂阔别许久的出生之地……亨特子爵——亦或者说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公爵,祂咀嚼着客人若似随心提起的山峰名讳,眼底浮现沉思之色。
是的,此刻正坐在祂价值近千金镑沙发上糊弄祂,和祂扯淡、夸夸其谈的客人,便是祂的熟人,最看重的几个熟人之一。
若不是碍着这番关系在,对面青年模样的老怪物恐怕早就跑到天花板,和不知名材料打造的水晶灯作伴了。
查拉图公爵性格圆滑,为人处世八面玲珑,虽然在整个帝国里都算不上秘密,可那也只是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这个资深“小丑”刻意展示给世人的一张面具,一张从所罗门帝国时代末期就被精心打造,又于合适时机搬上了台面的滑稽面具。
凡是活得长一点的天使、圣者,任谁不知道,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心眼窄的不得了。
“我不反对你的个人行为,埃德蒙,但我建议你可以再耐心一些,”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摇了摇头,“一千年多年都过来了,再等上几年又有何妨?”
“你很清楚,你们和我不同,你们大多光芒万丈,在帝国时代就已经成名,以天使身份创下了属于自己的神话,时至今日北大陆许多偏僻乡下仍流传着你们的事迹。”
“七神的鬣狗提防你们,那些自喻国王的统治者,以及躲在他们背后的我们的老朋友们,因为见识过你们的手段、你们的本领,所以切实畏惧着你们。”
“若是祂们听闻你踏上了属于祂们的土地,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和联想,让高地本就困难的局势雪上加霜。”
“还有我们,情报部在北边的处境并不好,大雾霾之后我们就不得不收缩影响。”
“以前情报部的触须遍及各地,每一个重要职能部门都有我们的耳目,可现在呢,除开因蒂斯分部,贝克兰德的鲁恩分部就像一只误闯北极,不得不迎来冬眠的乌龟,别说拓展视听,就连已经掌握的网络,也要取舍放弃一些。”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并没有直接责备和诘问,祂更喜欢拐着弯子的劝说,欣赏他人情绪由祂挑动的滑稽模样。
然而……
“没必要和我卖惨,弗里德里希。”
“我虽说一千多年没踏上过北大陆的土地,也不怎么主动接触政府事务,但我还没有完全落后时代,还会听听路人的闲谈找点线索,看看报纸确定当下时兴的话题……”
“很不巧,你的风头最近很大啊。”
埃德蒙·唐泰斯同样是个恶劣的,若是说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是个笑里藏刀、只认利益的下贱胚,那祂便是喜好整日戏耍他人为乐的纨绔子弟。
“我听说现在的财政大臣被爆出很严重的贪污,即将面临调查,而他空出来的职位,将由国王和首相两人商议指定。”
“报纸上虽然没明说下一任财政大臣是你,却特意强调了你是最受乔治三世青睐的新贵族,是离王宫最近,去的最紧的银行家……”
“以前我也听过情报部无孔不入的名声,不过除了罗塞尔时期,你们还不至于连敌国的财相都收入囊中吧?”
“贝克兰德分部转入静默是不争的事实,但要从我刚刚的角度看,貌似反倒更进了一步,反正我们现在不需要担忧鲁恩突然倒戈。”
“既然他们喜欢保持中立,我们就给他们能安心研究中立游戏的空间,换一个角度看,现在贝克兰德分部的处境也没什么不好的,更别提你马上要高升了……”
“或许我该道上一声恭喜?”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自嘲一笑,若是不去注意天花板上无风自动,发出悦耳空灵声响的庞大水晶吊灯,或许还真会被祂精心的伪装欺骗。
埃德蒙知道,祂的老朋友,小查拉图先生现在很不爽。
不过祂不在乎,因为弗里德里希还远没有生气到要忍不住动手打祂的地步,那还需要另一段耗费祂心神的语言艺术加温。
再说了,祂还掌握着绝对的杀招,一个为了守秘,弗里德里希宁可跑去安提戈努斯家族的马戏团表演咬打火机,都不会和祂当场翻脸的重要把柄:
整个帝国,也有可能是整个世界,大概只有祂知道弗里德里希一生独自一人的原因为何。
弗里德里希不会希望这个秘密被更多的人知晓的,尤其是艾维尔,尤其是梅迪奇阁下……
一般来讲,越是重要便越是往后,俗称压轴,可在这个特殊问题上,前者的杀伤力远大于无论实力还是地位都更胜一筹的后者。
毕竟“红天使”梅迪奇知道了,顶多当是听了个有意思的花边新闻,最多嫌弃祂一贯看不太顺眼的查拉图家族几句,然后就会跑去把乐子讲给朋友听。
而后者么……想必艾维尔若是明白了弗里德里希的心意,不仅祂们一千多年的友谊绝无回到当初的可能,还有变质发酸的可能不是?
到了天使层次,“无面人”可不会再被阻碍普通生物的雌雄生理结构差异阻碍,“奇迹师”的本质都是一坨虫子,变得年轻一点、帅一点,哪怕是去掉一个部件,再添上另几个别的,也不会影响本质和自我认知。
嗯,一般来说是有风险,可只要艾维尔愿意,弗里德里希肯定会欣然接受那些发生在祂身上的变化的。祂相信祂的好朋友……
祂相信……
“呵。”
想到这,埃德蒙没忍住笑出了声,正好打断本欲开口圆场,无声略过好友挖苦的弗里德里希·查拉图。
果不其然,小查拉图先生那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且这道与面具格格不入的裂痕正在飞速扩大,直到瞎子也能从小查拉图先生骤然阴沉的脸色上看出祂的恼怒。
属于亨特子爵的无须面容额头上出现了几根不自然的褶皱,查拉图家族的家主克制着祂的负面情绪,努力把思绪中流动的繁杂压了下去。
祂深吸一口气道。
“我想你不是专程跑来拿我取乐的。”
“当然,我这次出来主要是去稳定罗斯德群岛的局势,防止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桥头堡得而复失,然后顺便兼职信使。”
“信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咳嗽了一下。
祂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没人委托我送信给你,但是我看在我们多少年的情谊上,觉得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你。”
埃德蒙不是很正经的眨了眨眼睛,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从祂复杂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一点怜悯和……幸灾乐祸?
“总之,放宽心,不是什么大事,这件事的主角就是我们刚见面闲聊时常提到的那个人,我们的眷者阁下。”
“之前‘福根之犬’召唤过一次我,帮他处理了罗斯德上的一些小问题。”
“我也清楚你很看重祂,不光是因为眷者的身份,还有你收养的‘节制派’小姑娘的缘故,你想撮合他们俩对吧?”
面对好友的好奇,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狡猾地用沉默避开了可能的错误,把敏感话题的主导权又抛了回去。
尽管祂的行为有些像鸵鸟,似乎坚信只要把头埋进沙土里,就能免受麻烦找到身上,有种自欺欺人的滑稽感。
但祂仍向埃德蒙给出了足够的信号。
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而且是更暧昧,更容易被他人扭曲的。
埃德蒙没有捏造一桩莫须有的兴趣,并没有因为小查拉图先生的沉默而为难祂。
祂笑了笑,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眷者他去了高地,拒绝了梅迪奇阁下的好意,不想只当个受人保护的二世祖,带着一支中规中矩的小队跑去了帝国未攻占的区域,想追杀一个‘魔鬼’。”
“就在昨天,他成功了。”
碍于地缘等因素,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还没收到消息,听闻祂不禁欣慰点头。
“我看着他成功的。”
“等等,你看着?”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颔首的动作做了一半,有些滑稽地卡住了。
“是,没错,我看着。”
埃德蒙双手一摊,嘴角挂着轻松的微笑。
“我没有直接出手帮助他,是‘福根之犬’的首领为了眷者的安危考虑,主动召唤了我的历史投影。”
“小家伙拿着‘天灾权杖’和‘魔鬼’搏斗的时候,我就藏在历史迷雾里。”
“他干得不错,比以前有长进,而且不少。”
“如果是以前的他,我实在想不出到底要怎么样的先决条件,才能让他说出那句:其实,晋升‘魔鬼’也不是一个选择。”
埃德蒙拙劣模仿着克莱恩的嗓音,其技术上的纰漏足以令同一个空间内的顶级“无面人”露出嫌弃的表情,但那位“无面人”没有。
“他说什么?”
“晋升‘魔鬼’?”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秒,冥冥中祂得到了答案,不需要再等待埃德蒙的回答,但出于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祂还是忍住本能,想要倾听旁观者的亲口之言。
“是,晋升‘魔鬼’,不过要晋升的不是他。”
埃德蒙说了句废话,而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甚至顾不上翻白眼。
祂的思维停滞了片刻,怎么也无法理解,到底什么情况下,克莱恩·莫雷蒂才会劝坚持了一辈子“节制派”的莎伦晋升“魔鬼”。
那孩子被祂养了十几年,都没有别过劲,愿意在名字后面加个查拉图,哪怕她本就没有姓氏。
“对了,‘魔鬼’死后,‘福根之犬’就不再维持我的历史投影,我只能靠自己的手段多看了两眼,啧啧,你家的小姑娘和眷者的关系不一般啊,那小手跟焊在一块似的……”
埃德蒙趁机又补了一句。
看大扑棱蛾子得意的样子,莎伦大概是不排斥克莱恩的建议……不,应该说是基本接受,已经在考虑这个可能了……把“贤者”不着调的身影搬出视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深深舒了口气。
“我尊重莎伦的选择。”
祂的期望以一种祂预料不到的形式达成了,而且大有向着更不明了未来发展的可能,局势已经完全失控了,唯一能足以慰藉的,也只剩下克莱恩常与祂借力的习惯,和可能留在莎伦心里的些许感情,都是些虚的东西……
不过,我为什么失落不起来呢……
为什么呢……
……
弗里德里希嘴角微微勾起。
大概是因为祂本就没损失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