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番外:弗雷格拉(上)
……
宫殿从未如此冷清。
猩红的满月悬挂在世界树的枝头,丰硕、饱满、色泽鲜嫩欲滴,却又如腐败的果实,正在垂垂死去,仿佛在昭示即将揭晓的未来。
今夜的红月比自有记载以来任何时刻都更为强盛,祂撕碎了虚假的天幕,黑暗因祂而残缺,不再完整。
荆棘匍匐在大地上,欢腾着,沉默着,舞蹈着,停滞着,当被束缚的异形之神不屑继续伪装,周遭的世界也随着祂所象征的本质降临而扭曲。
恐惧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祂诞生于最脆弱的个体,压榨着凡夫俗子的精神,以此为土壤,恣意生长,并迅速席卷了每一个活着的事物,不念高低之别,不分敌我远近。
三位概念凝聚而成强大实体几近压垮了现实。
祂们的军队跟随各自的君主前来,可在仅仅五次月起月落的轮回之后,意气风发便转为了人人自危,无尽的惶恐俘获了士卒、将军与天使,懦弱在此刻成为了生命的代名词。
“毁灭者”弗雷格拉并非最强大的神祗。
祂疯狂,祂残暴,祂淫乱,祂愚昧,但祂确实成为了当下战场上最强势的唯一。
无边无际的黑色丝线组成了立体的海洋,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走动,都是这庞大不规则立方体的一部分。
魔狼之王高踞平原唯一一座山峰顶端,祂的毛发燃烧着冰冷的漆黑,祂的眼孔浓缩了整片夜晚,以黑暗为底,数不尽的星辰合众为一,正透露着对杀戮和毁灭的渴望。
祂的视线不断在红月与带有冠冕的荆棘之树上游移,短暂的纠结后,落在了后者上。
那是一株被浇上了石油的巨大树木,无数向外张开的手掌组成了伸展的枝丫,仿佛粘稠泥泞的表皮下禁锢了无数灵魂,那些手掌,便是无数灵魂即将窒息之人于生命终结前最后的挣扎。
一个丑陋的男人镶嵌在树干中央,祂浑身缠绕着泛黄的绷带,而在那廉价的纺织物之上,又覆盖了一层鲜艳带刺的玫瑰,它们刺破了被束缚之人的肌肤,任由殷红的血珠晕开,令这本就残破的人形更为狼狈。
“被缚者”的脸庞大部分被绷带遮挡,仅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暴露在外。
祂的五官轮廓是如此模糊,可祂那忧郁的气质又如此张扬。
恶意与战争的王者隔着一整座平原和屹立山尖的毁灭之神相望,两者都看出了对方发自本能的渴望,只是前者更克制,更理智,意识到了聚合并非全是好事,也会成为开启覆灭的钥匙。
“异种王”克瓦西图恩大概是八位古神中稍有理解了非凡本质的清醒,祂呼吸着平原战场上鲜血腥味与尸体臭味混杂的可怖实体,对抗着“毁灭者”弗雷格拉亲手缔造的恐惧象征。
祂并非战士,也不比“巨人王”奥尔米尔,常将荣耀与功勋挂在口边,拥抱铁与火的狂热是支撑祂的唯一底气。
而现在,于最残酷的战场中央,兼并战争权柄的神祗欣喜几近癫狂。
每一次生命的流逝,每一场残忍的厮杀,每一声哭号,每一句咒骂,都在为祂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祂遵从节制的教条,不是因为崇拜,从诞生的第一天起,祂便畏惧着潜藏于非凡本质中的古老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担忧那被隔绝于星空的古老者将祂的思想吞噬殆尽。
可今日,当真正的死亡在祂面前将军阵一字排开,祂那冷凝已久的灵性感受到了尖锐的幻痛,祂终于放开了所有孤寂。
红月之主、血族始祖、灵性起源,那位有着许许多多宏大名号的盟友努力呼唤着。
但已不再约束欲望,沉浸在放纵极乐中的克瓦西图恩置若罔闻,从始至终未将一点目光向盟友投去。
祂和山峰之上的大敌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两尊畸形的神祗动了。
数以万计的肉块在被荆棘树海吞并之前逃离了地面,它们中有魔狼、有异种、有血族、有臣服于诸神的附庸,这些外表迥异的血肉同一时刻骤然扭曲,被与毁灭相等的漆黑无热之火吞噬,生出利爪尖牙,生出厚重毛发,长出了额外的手臂,变作了特殊的犬科生物。
它们的排列没有规律,它们之所以被选中,仅是因为掌握“愚者”权柄的“毁灭者”的一次无心之举。
弗雷格拉的呼吸造就了它们,而它们回应了造主的召唤。
这些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分散在平原之上的,由一个个体型庞大如小山般魔狼组成的聚落,就如那些隐藏在空气中,来自黑夜的虚无触须。
它们每一根都比锋利的剑刃更为致命,每一个都散发着不假真神位格的恐怖灵性。
这些傀儡,或者说终焉毁灭的使者又全部归于一处,始终连接着通天的山峰。
在红月的见证下,三位神祗发起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冲锋。
……
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回荡在依附石窟建立的宫殿内。
一头外表与野兽相差不大,可任何一个物种出身的生灵都能通过视觉直观感受到婉约气质的母狼,正匍匐在尚且温热的尸体上,大快朵颐着。
她,亦可能是祂,专心致志地吞噬着尸体上散发着星辰般璀璨的血肉,本应赋予人安宁与平和的秀美面部此刻完全被狰狞的疯狂占据。
雌性魔狼的八只肢体紧紧扯着掌中的物体,不管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还是渐渐冰冷的柔软肉块。
被毛发布满的爪子上青筋暴起,愈发粗暴的撕咬动作,都暗示着正犯下暴行的罪人随时可能暴走,坠入真正的堕落。
祂的疯狂和死者那混杂着惊骇与愕然的面孔形成鲜明反差,无疑,此处刚发生过一场卑劣的谋杀,而现在正上演的同类相食,则是谋杀的延续。
“芙兰,该走了。”
细细簌簌地脚步声在被阴影支配的宫殿暗面内不断放大,一头不算强壮的少年雄性魔狼脸上挂着拟人的忧虑,姑且柔和的嗓音里泛着浓浓的不安。
“芙兰……”
“芙兰,该走了。”
“芙兰……”
几次呼唤无果,少年魔狼抬起了一只前爪,拍了下母狼的背脊。
可还不等祂推搡,尝试将享受进食快乐的姐姐理智唤回,那受了打搅的野兽突然咆哮,以极快的速度扭转身体,强健的后足肌肉骤然膨胀,四只前爪从上扑下,粗暴掀翻了祂的又一个血亲。
洁白的牙齿粘着厚厚的血污,黑曜石似的眸子也崩开了大片裂痕——那是象征疯狂的血丝——少年魔狼,弗雷格拉的幼子安提戈努斯难以想象,祂的姐姐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祂无比后悔,祂不该默许芙兰趁着混乱杀死祂们一个令人生厌的兄弟,祂的灵性预感提醒着祂,因为祂的一次疏忽,很可能要付出两条和祂流着相同鲜血的生命为代价。
那个蠢货兄弟的死倒无所谓,可祂的姐姐……
“芙兰,清醒一点!”
“是我,我,安提戈努斯!”
年幼的“奇迹师”不惧怕死亡,祂早就埋好了自己几颗儒雅在大陆的另一侧,就算真的被芙兰咬开了喉管,也不过是损失一次肉体,不会真正伤及的祂的生命。
因此,祂放弃了抵抗。
祂知道这样近的距离里,祂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胜过被父亲赐予另一种权柄的姐姐。那从弗雷格拉处遗传而来的幽黑眼眸蕴藏着悲色,咽喉被姐姐前爪压迫的安提戈努斯艰难抗拒着窒息,用力把空气从肺里挤出,再通过嘴部,变成完整但不怎么清晰的单词。
“芙兰……”
或许是安提戈努斯的哀求打动了命运,在捏碎安提戈努斯脆弱咽喉的最后一刻,芙兰·弗雷格拉找回了理智。
祂保持着极具攻击性的姿态,怔在兄弟的身体上愣了一会,然后缓慢挪动脚步,慢慢退了下去。
“我刚才……”
“你刚才差点杀死我。”
安提戈努斯揉着喉咙,嘶哑着说道。
“你吞掉了埃佩利诺留下的特性,差点陷入了疯狂。”
可能是为了安慰后怕的姐姐,安提戈努斯讲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你吃了祂没事,就算一时失了智,过段时间,最多生个孩子也就缓过来了。”
“可你要吃了我……我感觉你刚才要真把我杀了,肯定忍不住不下口,那事情可就糟了。”
说着,祂瞥了姐姐一眼,揉着喉咙的动作没停。
“你也不想和父亲一样,对吧?”
愧疚逐渐从芙兰的眼底褪去,比兄弟强壮了不止一倍的母狼猛地抬起爪子,在弟弟脑袋上抽了一巴掌。
“好痛!”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安提戈努斯却不敢有半点怨言。
祂小心打量着姐姐那用刁蛮掩饰不安的阴沉脸色,甩了甩发晕的头颅,迈着小步又凑了上去。
“好了,趁着现在还没完全打起来,我们赶紧走。”
“走?”芙兰诧异地转过了头,“为什么要走?”
祂隐约意识到,今夜弟弟主动提出帮助自己杀死埃佩利诺或许不是一时兴起。
“你真觉得父亲能赢吗?”
安提戈努斯绕过姐姐庞大的身躯,来到对面,仰着头与姐姐对视。
“安提戈努斯,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被突来的大逆之言吓了一跳,芙兰先是快速左右盼顾,确定没有第三个活物存在后,才压低嗓子呵斥道。
“父亲以前也面对过不止一位敌人,祂早就习惯了被那些和人类窝在一起的懦夫围攻,而这一次,祂依旧会取得胜利,为我们带来胜利。”
“不要让我再听到刚才的话。”
“你会向父亲告我的状吗?”安提戈努斯冷不丁道。
“当然不会!”芙兰蓦然大怒,顿时提高了音量,浑厚的低吼在漆黑宫殿的内回荡,“你是在侮辱我吗,安提戈努斯?”
“我竟然把我和萨林格尔、埃佩利诺之流相提并论。”
“哪怕是阿曼尼西斯那个表里不一、野心勃勃的贱人,都不会做出如此肮脏、龌龊的举措,你竟然怀疑我!”
“不不不,冷静,冷静芙兰。”
安提戈努斯紧忙解释,抬起前爪抱住了姐姐挺起的前躯。
“我没有怀疑你,也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我对你的信任,就如你信任我一样,所以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完。”
见暴躁的芙兰放松了力量,从随时可能暴起到仅用着幽幽的目光注视自己,安提戈努斯不禁松了口气。
祂张开口,准备继续未完的解释。
然后,祂便陷入了犹豫,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逃跑吧。”
“你说什么?”
这下连芙兰都不敢再大声质问祂的弟弟了。
祂慌乱无措的抱住了安提戈努斯,把瘦弱的“奇迹师”藏到身下,紧张张望着四周,似乎生怕祂们的父亲,那个执掌黑暗的疯神会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像杀死祂们曾经的兄弟一样,把安提戈努斯当作食物吞下。
芙兰紧紧抱着安提戈努斯的脑袋,焦躁不安地呵斥道。
“你疯了吗?”
“不是我疯了!”
难得没有顺从姐姐,安提戈努斯强力挣脱了芙兰的怀抱。
祂不顾那巨大肉体力量差距导致的关节胀痛,高昂着头颅嘶吼道。
“我们必须逃跑,芙兰。”
“就现在,只有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否则再没有机会了。”
芙兰不解的摇头。
“你就这么笃定父亲会败亡?”
“不,我看不到祂们的未来,但我清楚我们的未来。”安提戈努斯幽暗无光的眼眸颤抖着,“我不知道莉莉丝和克瓦西图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但我可以肯定,祂们绝对是掌握了什么,可能是我们不曾知晓的知识,也可能是一份新的权柄,否则祂们不会冒着风险,拖着整个种族来和我们决战。”
为了让姐姐信服,安提戈努斯上前一步,前肢离开了地面,上身挺起,头颅凑到了芙兰耳边。
“昨天,阿曼尼西斯邀请我潜入萨林格尔的宫殿,我们发现了祂和不死鸟串联的证据。”
“即使父亲能够取胜,也不会有余力再对抗一位状态完好的神。”
“你知道,格蕾嘉莉一直渴望我们的特性,把我们的尸体视为宝物。”
安提戈努斯低下了头,脖颈暴露在姐姐锋利的牙齿下,像是送出了自己的命运。
……
“逃跑吧,芙兰。”
“就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