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斥责
“逃兵!”
“蠹虫!”
“吸血鬼!”
……
噩梦萦绕着莎伦的灵魂,那些死去的怨魂,本该前往地狱的可怜人们,此刻不知为何降临至她的思维中,向她发出凄厉的哀嚎。
在摆脱无数次被责骂、被埋怨、被诅咒、被怨恨、被敌视的可笑诡异梦境后,几乎失去所有耐心的莎伦,即将再忍不住维持“节制”的清规戒律,打算放开所有烦躁和委屈,像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教导那般,舒展发泄情绪时,她却又掉落进了另一层幻境。
周围平静无比,和前几次充斥着恶毒谩骂与难听羞辱的梦境都不同,这里寂静肃穆,神圣宏伟的教堂无声屹立,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但教堂不知为何倒在了废墟之中,它背后是无尽的黑暗,深不见底的虚空填满了天空与大地之下的深渊,唯独一条长阶通向远处,是这里仅有的通道。
莎伦紧盯着这奇怪的场景,小口喘着气。
这教堂,亦或者说,这废墟原本应有的相貌,是原本她再熟悉不过的。
从尚且完好的黑色石像,以及长阶两侧林立的荆棘树状雕塑上独特的艺术风格看来,这废墟教堂无疑是“玫瑰学派”的杰作,和曾经许许多多“节制派”成员居住的教堂别无差异。
大概打量了四五秒钟,认识到自己无法立刻摆脱梦境的莎伦,便穿越了孤独的阶梯,来到了隐藏在虚无与漆黑之后的地方。
这里有一扇大门,她穿过进入内部,梦境也随之发生改变。
“叛徒。”
一道影子从地砖的缝隙里长出,干瘦的身体上挂着温热的鲜血,他抬起右手,枯槁树枝般的手指指着莎伦的鼻子。
“大祭司。”
莎伦认得这人,认得他在过去打理的一丝不苟的棕色短发,认得那属于提尼科尔王室祭司的长袍。
这位大祭司在二十年前,曾教导过她高地的历史。
“逃兵。”
又是一道莎伦熟悉的身影,高地王国的一名将军,同样满身鲜血,同样用手指指着莎伦。
“蠹虫。”
又是一道。
“吸血鬼。”
又是一道。
密密麻麻的影子接连如植物般从黑暗中长出,密密麻麻的手指代替刀剑刺向莎伦,使她近乎窒息。
莎伦抬起眼皮,漂亮的蔚蓝色瞳孔里闪烁着悲伤沉淀后的古怪平静,她打量着幻觉为她献上的对手们,轻声叹息。
“够了,戈斯塔尔斯。”
“没必要侮辱死者,你不该扭曲他们的意志。”
霎时,所有死相麻木的影子崩溃殆尽,他们被某种极为残酷的力量粉碎成沙砾,虚假的灵魂在巨力的蹂躏下凄惨哀嚎,折磨着莎伦的耳朵。
但无论怎么说,这些影子终究是消散了。
“侮辱?”
“扭曲?”
“莎伦,你怎么好意思说,是我侮辱了他们?”
“我?侮辱?他们?”
“哈哈哈哈哈……莎伦,你说是我侮辱了他们?”
骨瘦嶙峋的“魔鬼”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肮脏的袍子,瞳孔中噙满了仇恨和讽刺。
“你有什么资格,污蔑我!”
“污蔑?”
这个词从最不堪回首的记忆深处诞生,像午夜空屋里徘徊游荡的恶鬼,捉住了误入魔窟的少女,其骇人的咆哮声在少女耳边猛然炸响。
莎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但她并未惊慌。
“这不是污蔑。”莎伦冷静反驳着,“王国的结局无可改变,在老师陨落,国土支离破碎后,我们已经失败了,我们失去了尊严和自由,但至少还有一点生存的权利。”
“可是你们,你们的抗争为本能苟活的同胞招来了第二次毁灭,你们投靠了错误的神灵,踏上了畸形的道路,宁可把自己变成怪物,也从未想过跳出恶魔的怀抱,你们……”
“我们?”
一双狰狞的尖爪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杂音,戈斯塔尔斯咬着牙,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人。
“你说我们的抗争招来了第二次毁灭?”
“莎伦,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好命吗?”
戈斯塔尔斯用力拍打着胸脯,枯槁早衰的脸庞拧成了一团幽怨的漩涡。
“他们就没想让我们继续活下去!”
“在他们眼里,我们的同胞就是免费的,可以随便打骂,随便上的畜生!”
“不抗争,不抗争难道要等着他们把我们统统关进围墙里,像圈养家猪一样,欺压采食折磨到死吗?”
“告诉我莎伦,我们有什么办法!”
歇斯底里的“魔鬼”突然大吼,高高跳起,扑倒了在梦境中失去了一切非凡能力的莎伦。
他犹如一头真正的野兽一般,压在莎伦身上,锋利的爪子刺破了莎伦白皙柔嫩的肌肤,殷红的鲜血流在地上晕开一片。
“你以为我们想投靠‘欲望母树’吗?”
“你以为如果神还正常,谁会去侍奉一头怪物,去巴结一个疯子?”
“醒醒吧,莎伦!”
“现在早就不是以前了,一味隐忍退让的‘节制’做不了什么,至少‘纵欲’,像野兽一样活着,我们还能在愤怒的时候扯下敌人两块肉,咬碎他们的灵魂。”
“我们的种族早就没了未来,现在活着的高地人,除了像你一般麻木、自我欺骗,就是我和一路的复仇鬼……”
“一群,渴望痛饮所有人鲜血的孤魂野鬼。”
“你想想,就这样一群东西,他们还在乎自己的灵魂死后是升入神国,还是跌落‘深渊’吗?”
当然不会……莎伦闭上了双眼。
默默忍受着四肢传来的痛楚,莎伦强迫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她试图寻找别的道路来说服陷入极端的“魔鬼”。
但似乎正如“魔鬼”戈斯塔尔斯对她的指控,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般好命。在谈论当下话题时,她确实无法再和戈斯塔尔斯这般极端复仇主义者共鸣了。
因此,她刚一开口,便惹怒了“魔鬼”。
“你们可以投靠特伦索斯特……”
“特伦索斯特!”
戈斯塔尔斯发出了堪称尖锐的笑声,而他的讽刺甚至比他的笑声更为刺耳,毫不留情的贯穿了莎伦的矜持。
“你是说,让我去求毁灭了我国家的罪人?”
“莎伦,你他妈脑子是被特伦索斯特人养坏了吗?”
“那是一群被狮子领导的鬣狗,是一群饿的眼睛发绿的狼!”
“他们永远不可能被满足,当他们入侵高地边境,杀死我们的同胞,把我们的国家和文化踩进泥土里的时候,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合作了!”
血液在皮下沸腾,诅咒的力量推进着戈斯塔尔斯朝着非人的方向发展。
细密的鳞片突破苍白肌肤与焦黑烧伤的束缚,霸道强占了褶皱脸庞与干瘦身躯上的每一寸表层,粗糙背脊上肌肉涌动,鲜红的血管呈现着不正常的紫红色,如失控的巨蟒般蠕动着,疯狂蠕动的肉瘤下,钻出了两道裹着粘液的细长。
砰!
坚韧的翼骨抽动空气,在空中打出两道残影,密密麻麻的神秘花纹从根部蔓延,巨大的翼膜随之展开,表面深紫色火焰缠绕。
完成“恶魔”化的“魔鬼”无声怒吼,利爪轻轻挥动,撕开了莎伦的咽喉。
他目视着鲜血不断从喉咙断面处流出,发出“荷荷”,努力汲取着空气的莎伦,神情淡漠。
“忘了高地吧。”
“在我看来,你和那些自愿生活在北大陆人奴役下的同胞没什么差别,都是可怜到让人恨不起来的蠢货。”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诅咒不会要了你的性命,找个角落苟活着。”
“等真正的结局来临那一天,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再和你无关。”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扣在莎伦的头颅上,五指用力。
下一刻,红白黄混杂的粘液骤然爆开,粘稠的液体夹杂着骨骼的碎片,溅向了虚无梦境的四面八方。
……
痛……
捂着光滑白皙的脖颈,莎伦挣扎着从床上苏醒。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陈设,还有熟悉的人,生硬挪动着目光,莎伦愣愣望了双臂环抱胸前,假寐休憩的克莱恩两秒,干涩的嗓子发出嘶哑。
“夏洛克……”
“戈斯塔尔斯袭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诅咒……很难清除的诅咒。”
不等莎伦继续折磨自己的喉咙,克莱恩抢先一步开口道。
将环抱的双手松开,从旁边床头柜上端起不断更换其中内容以维持着最舒适温度的茶水,克莱恩放下交叠的双腿,前倾身体,把茶水递到了莎伦嘴边。
他一手稳着水流不会溢出,一手伸向了莎伦脑后,把放平的枕头竖起充当靠背,而他的视线,则一直停留在莎伦见不到多少红润,被茶水打湿的嘴唇上。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了莎伦饮水的哗哗声。
“你身上的诅咒不好处理,恐怕需要专业的‘歌颂者’途径的半神,才能完全净化你灵体被污染的部分,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明早就离开这,穿过远古大森林,回帝国的境内……”
“为什么要回去?”
莎伦的嘴唇从茶杯边沿离开,她蔚蓝色的眼瞳藏在细碎的睫毛后,微微低垂着。
“难道你还想继续追捕戈斯塔尔斯?”克莱恩把茶杯放回原位,“做不到的,我们已经暴露了,你身上的符咒也被破坏,瞒不住‘魔鬼’的恶意感知,我们只会永远慢他一步。”
“而且就算要继续追捕他,那也是我们三个人的工作,你身上的污染掺杂了太多未知,必须……”
“你要抛下我?”莎伦和克莱恩对视,直白问道。
而回应她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隔着黯淡的光线,克莱恩眉梢轻拧,抬起下巴,移开和莎伦相对的视线,逃也似地望向了别处。
“我只是意识到,继续在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上浪费时间,不过是逃避的别名。”
“其实我早该去前线,当初就该接受‘红天使’的调令,跟随他,跟随大部队的步伐行动。”
“现在我既抓不住戈斯塔尔斯,而且我想,即使我见到了他,能得到直面他一对一的机会,我也无法折服他的理念。”
“他不可能说服我,我也不可能说服他。”
“我们之间只有毁灭,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先一步背弃自己的信仰自杀。”
说着,克莱恩想起了死在阿兹克先生手中的路德维尔。
某种意义上,戈斯塔尔斯和“地狱上将”是同一种人物。
他们在他们部分同胞眼里,确实称得上一声英雄,也都是走了极端,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扭曲了最初的目的,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
莎伦静静听着克莱恩的陈述,无力的身躯依靠着枕头和床头,手掌无意识摸向了崭新的睡裙。
这并不是她常穿的那套黑色繁复宫裙,身上还有束缚的触感,有点硬,随便动一下就有很强的摩擦感,是品质不太好的绷带……想来该是A先生为自己做了临时处理,衣服也是他换的。
想到这,莎伦瞥了克莱恩一样,没有由来道。
“戈斯塔尔斯说,他再见面会杀了我。”
“所以我们……”
“所以我要留下。”莎伦语气很决绝,“他说要杀了我,但有一个前提,只有我再出现在他面前,主动暴露自己,他才会杀了我。”
“如果我选择遗忘高地的纷争,选择平凡的人生,抛弃从老师那继承的传承,他即使听闻我的下落,也会装作不知,放任我在角落里苟活。”
莎伦看向了克莱恩,渐渐的,暗沉的蔚蓝色找回了光彩。
“我们还有机会杀死他。”
“他渴望了结,他比你想象的更理智,更清楚现状。”
“或许……”莎伦犹豫了。
如果是前几句是她的合理猜测,是她解读梦境中戈斯塔尔斯幻象的言语得出的答案,那现在她将要说的,就是完全的臆想,是掺杂了大量个人情感的期望。
她在赌,赌现在的戈斯塔尔斯,还如她记忆中熟悉的那个人思想相差并非太多。
虽然他们在高地陷落之前,也无太多交流……一个公主般的少女,和一个小有名气的普通青年,能有多少交集,相互有多少了解?
……
“或许……”莎伦低下了头,“他也在等待一场终结,无论是终结他,还是终结我们的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