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转变
在莎伦的印象中，克莱恩从未如此果断过。
而且这转变太过突然了，莎伦不明白为何方才还一心劝阻自己，口口声声为了安全考量的克莱恩，会突然认可她的想法，并且更为激进。
“可是……”
“你刚刚不是说，你们的结果，只有你死我活吗？”克莱恩止住了莎伦轻启的嘴唇，“我和他没有半分情谊可言，出于私人，出于立场，我都需要他死。”
莎伦微微昂首，逆着屋内浑浊的烛光仰望克莱恩，蔚蓝里盈满对陌生的恐惧。
她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你以前……”
“我以前总想着寻找最优解，总想以不流血的，换位思考彼此互相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
大衣下摆摩擦着拥挤的陈设，克莱恩踱步在狭小的卧室，目光游曳于黑暗，不知在望何方。
“可是我发现这不可能。”
“从廷根到贝克兰德，从塔索克河旁的小镇到罗斯德群岛，从蓝山到高地，每次我绞尽脑汁寻找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自认为苦心孤诣想要帮助的人和事，总会无情的甩给我一个巴掌，告诉我别自作多情。”
克莱恩转过身，直视莎伦迷茫的双眼。
“就在不久之前，大概和你们会合之前吧，我找回了我真正的身世。”
他咽下苦涩，将另一半猜测藏于心底，丝毫不提“诡秘之神”可能的欺骗。
“你知道，我在一年前不到，还是个普通的鲁恩大学生，真正的克莱恩·莫雷蒂早就死了，现在生活在这具躯壳里的，不过是个来自过去的亡魂。”
“我……”莎伦不懂克莱恩为何谈起这些。
突来的直白甚至冲淡了她初次听闻秘辛本该诞生的震惊，余下的只有不理解。
克莱恩显然也看出了这些，可他不打算停下，也不想解释任何。
他深知这一份坦然的勇气来的如此不易，所以必须紧紧攥在手心，竭力遏制它的流逝，趁着怯懦尚未重新占据上风，一口气将他早该脱出的事实分享给莎伦。
“莎伦，之前杰利私下找过我，他说他很理解你，他知道你的一时冲动，是为了守住你对‘节制派’这一自我认知的坚持。”
“查拉图家族把你强行从高地带走，给了你继续荣华富贵生活的恩赐，看似于你有恩，实际上也是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希望亲手了结你和过去的联系，让你成为祂掌中一个可以任由祂摆布的木偶。”
“祂希望借助你比较特殊的身份，达成祂的野心，而这唯一的代价，便是要你丢弃过去十年左右的人生，改头换面彻底变成一个查拉图式的公爵小姐。”
克莱恩稍作停顿，手指重重按在床榻的尾部。
“这是杰利·查拉图愧疚的原因，或许也是我最初被你所吸引的原因。”
“我们的经历还是有些相似的。”
相似……莎伦仍没有从震惊中走出，她的思维停止了工作，只被动的不断接受克莱恩的独角戏，眼睛、耳朵，成了单纯的接受信息的工具。
“在刚从神降仪式中醒来的时候，我忘记了许多事，浑浑噩噩的经历了一系列变迁，也慢慢接受了新身体带来的身份。”
“可后来随着我不断深入探索，寻找和我有关的那些踪迹，我发现我终究不可能一直欺骗自己。”
“直到罗斯德群岛上，为了毁灭‘欲望母树’在岛上的污染，我独自潜入‘诡秘之神’在罗斯德近海下的神庙遗迹，得到了曾经属于‘诡秘之神’一部分的零级封印物，我才得知了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如果说你是被迫和过去告别，渐渐遗忘了旧的自己，不被任何一方接纳，处于心态游离在两方之间，那我便是连过去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失去了回味过去，在美好回忆中酣睡的权力，只能放眼之后，和你们一同缔造顺我心意的未来，为许久后塑造能令我满意的回忆，重新建立我的人生……”
“我……”
情绪升温，不由自主一步向前，克莱恩舒着气，阴影依着他气息沉浮的步伐收缩、扩散，一道道丝线从虚无中探出，从房顶垂落，合抱成束，好似海中的水母，舒展着肢体，正依凭本能寻找着可口的猎物。
似乎是放松了心神，一直被克莱恩有意压制的“诡法师”神性的一面竟苏醒了一些。
毕竟克莱恩的晋升和正常流程差了太多，若是说稳定的状态必须一板一眼的按着前人总结的规律来，那克莱恩的经历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
常识上讲，“诡法师”仪式必须以一位于精心编纂的戏剧中死亡的半神为祭品，这祭品的身份没有要求，只要是死于戏剧，只要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均可达成仪式的条件。
可被克莱恩亲手杀死的半神，成为克莱恩迈向半神基石的祭品，其实不是承受了“欲望母树”污染的怪物，而是他自己。
这不寻常的祭品，似乎也造就了克莱恩不寻常的状态，使他在序列四，身体上就已出现了魔药特性的外显，使他才刚叩开神性大门，就会因情绪的起伏而破坏状态平衡。
短暂晃神后，克莱恩发觉了空气中飘荡游离的丝线，他深吸一口气，紧忙稳定心神。
而莎伦也循着这一空挡，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她快速低下头，慌促转移话题。
“我们失去了钳制‘魔鬼’恶意感知的手段，该怎么对付戈斯塔尔斯。”
克莱恩也意识到方才言语的偏颇，意识到他的失礼，也微微侧过了脸。
不得不说，莎伦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转移了交谈的重点。
如何再次引出戈斯塔尔斯是个不可逃避的现实问题，“魔鬼”的恶意感知在相同水平几乎无解，或许只有“观众”和“木偶”有办法封闭自我，绕过感知的探索，悄无声息的靠近“魔鬼”，在暗中安排狩猎的计划。
当然，正面作战能杀死“魔鬼”的很多，可克莱恩等人追求的毕竟是有预谋的围杀，而非在遭遇战上胜过对方。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有遭遇战的机会，克莱恩他们就一定能战胜“魔鬼”吗？
是的，克莱恩可以召集“福根之犬”，让这群侍奉“诡秘之神”的信使身先士卒，高达两位数的神性生物，堆死一个普通“魔鬼”当然是没有悬念的。
但是，难道戈斯塔尔斯就没有特殊吗？
从他在莎伦体内留下的污染便可以看出，他同样是一位眷者，亦如克莱恩得到了“诡秘之神”和真实造物主的青睐，戈斯塔尔斯同样用了些手段，博取了“欲望母树”的注视。
那是一位不熟不输造物主的神祗，虽然祂的神恩一贯廉价，从不挑挑拣拣，只要任何生灵崇尚堕落放纵的欲望，都有可能得到恩赐，但也不能轻视，至少克莱恩遇到的几次里，“欲望母树”的恩赐者们都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强大。
如果真和我猜的一样，只靠“福根之犬”很难解决戈斯塔尔斯，难道要向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求援吗？
克莱恩一时有些踌躇。
说实话，即使是查拉图家族出身的杰利，也是不愿看到他求助“提灯天使”来杀死戈斯塔尔斯的。
从狭隘的利益角度看，借“提灯天使”的力，会消减克莱恩得到的功劳，在有心人眼里，克莱恩终究是只会依靠天使帮扶的关系户。
这在颇有些社会达尔文主义风尚的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内，是个逃不掉的大忌。
而从私情上看……杰利也认为，和戈斯塔尔斯了断，是他们小队自己内部的事情，不应让外人掺和进来，哪怕想要插手的是他的族长，是一位流着与他相同血脉的天使。
不过若不求助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哪里还有万全之策，能让整件事完美落幕，又不出意外呢？
好像又到了该赌博的岔路口，其实有一个选项一直摆在克莱恩面前，只是他刻意避而不见，装作不存在的样子。
是，只要他松松口，放下尊严去求“诡秘”，灵界之主肯定不介意帮他捏死一只上蹿下跳的害虫。
不过……谁说一定要求助“诡秘”？
我同样掌握着影响“源堡”，利用那片灰雾的力量不是？
克莱恩睁开微阖的双眼，语气有些低沉。
“我在罗斯德群岛和接受了‘欲望母树’恩赐的怪物交过手。”
“那个怪物几乎达到了天使的层次，就算戈斯塔尔斯同样得到了恩赐，我想也很难和那个怪物表现出的力量相当。”
“我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他。”
听到罗斯德群岛一词，莎伦装作了然。
但她仅是稍作颔首，便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你要向‘诡秘之神’祈求恩赐吗？”
罗斯德群岛的战斗声势太大了，终是不可能完全封锁消息，好在其中涉及的力量来源过于丰富，只需要一些引导，就能扰乱世人。
高议会对帝国内部给出的说法，是造物主的神使v先生在关键时刻得到了“诡秘之神”的恩赐，清除了邪神的污染。
而对外放出的消息，则是苏尼亚海生活的精灵们的祈祷引来了“天灾女王”的关注，这位精灵王的从神降下力量，粉碎了邪神神降的企图。
“不，我当时没有得到‘诡秘之神’的帮助。”克莱恩摇头否认，“我是利用罗斯德群岛下埋藏的零级封印物，还有一份‘诡法师’封印物——也就是我晋升的魔药主材料来源，杀死了那个怪物。”
“那是一件很特殊的封印物，它的负面效果大多针对血肉，对灵体的负荷反倒要小一些。”
“我可以让‘福根之犬’帮忙，利用历史投影的特性，召唤出另一个历史上的我，让历史投影掌控封印物，这样既可以发挥封印物的威力，也能最大程度上规避封印物的负面效果。”
克莱恩刻意说的模糊，以弥补他临时编出谎言可能的漏洞。
只是借助“历史投影”的特殊，当然也能强行驱动海神权杖，但有了上次长时间操纵海神权杖的经历，克莱恩很清楚即使是晋升后的他，再去触碰那件封印物，依然会遭受无法忍受的痛苦，会被海神权杖上缠绕的精神和日积月累的祈祷逼疯，会被完整神话生物的力量撕裂肉体，甚至被“诡秘之神”残留的意志完全同化。
所以他真正的计划，命令“福根之犬”召唤一个他的历史投影，本体则藏匿在别处，而他本身的意志回归“源堡”之上，方便意识在现实和灰雾之间来回转换。
这样戈斯塔尔斯想破头，也不会猜到他真正的杀手锏。
灰雾之上的强大位格，也能完全屏蔽“魔鬼”的恶意感知，在来自海神权杖的天罚到来之前，戈斯塔尔斯都不会得到半点预警。
“那么要怎么把他引出来？”
轻轻沉了沉下巴，莎伦算是认可了克莱恩的计划。
“如果他确实是抱着终结的心态，不愿再看到你出现在高地的纷争中，并且用死亡威胁过你，那你无疑就是最好的诱饵。”
克莱恩的提议近乎无情。
然而莎伦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她十分认真地考虑着这提议的可能，末了微微颔首。
“需要以我的名义，做一些威胁‘玫瑰学派’的行为，他会来的。”
“戈斯塔尔斯扶持的‘血藤’种植园我们还没有处理，那天再给你做过紧急处理后，我们就从那撤了出来。”克莱恩想了想道，“任谁都清楚，‘血藤’是‘玫瑰学派’搅浑高地战局，试图拖延帝国进攻，动摇北大陆殖民地统治的尝试。”
“这些未知作物包容了太多污染，对戈斯塔尔斯来说，种植园不止是酝酿阴谋的孵化场，更是他的主场，在那里他能随时得到补充，更好的利用‘欲望母树’的恩赐。”
“我想这也是他选择在种植园埋伏你，给你种下诅咒的原因。”
说着，克莱恩眯起了眼睛。
“没有什么比焚毁种植园，更能激怒他的手段了。”